初七又二分之一

灵魂相认【4】

郑允浩18岁出道,24岁的时候,组合解散。

 

原来一切坏事降临前都是早有征兆的,郑允浩想。从成员会抢同一件衣服,语焉不详地调侃郑允浩的人气来得不公平,开玩笑说自己更适合去演戏,在车上埋头看一份文件被问起又遮掩,像地震前嗡嗡作响的昆虫或者满大街乱窜的狗,处处都是惊险的伏笔。他当时没有细想,也许是拒绝细想,他为这个团队付出的东西重到让他哪怕设想一点它濒临垂死的可能性都会立刻压垮他。

 

有两位成员在新公司的支持下付了违约金跳槽去当演员,一位合约签得短,要出国念书,一位闹出丑闻,想留也留不住。剩下的有为了伤病以合同不合理为由要求隐退,有和公司谈判可以把合约分出去个人发展,也有的表示无所谓,公司怎么安排都好,照常给钱给分成就行,当然增加点比例才行。最后没说话的,只剩郑允浩一个。

 

郑允浩也没想过,在尘埃落定的那一天他的愤怒大过了悲伤,他的愤怒来源于其他人悲伤的缺乏。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那愤怒烧得空荡荡的,他几乎是失望透顶地想,哪怕你们伤心一点呢?哪怕你们也表露出一点的不舍呢?哪怕你们曾经问过,要不要一起走,拉着行李箱走出宿舍的脚步再慢一点,再见说得不像是敷衍。又或者,只是多说一句,等一切结束以后,一起见面喝杯酒吧。

 

郑允浩理解每个人对人生的不同规划,但是当他意识到所有他相信充满了依赖支撑,共同追梦的经历,对其他人来说只不过是台面上不得不做的工作时,他站在埋葬了这六年的墓地前,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他想明白了这一点,可他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自己坚持在做对的事,却总换来一个糟糕的后果。在他饮料里投毒的那个女生在警方的问询里说,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总是看见他在台上,觉得很讨厌,讨厌那么多人喜欢他,就做了。郑允浩希望她更具体一点,至少说出自己做的某一件令人讨厌的事,让这份恶意不是从宇宙中凭空发酵的,让它有因有果。跳槽的人去了片场拿天价片酬拍戏,而郑允浩在机场被曾经的粉丝声嘶力竭地喊“骗子!”她骂郑允浩是因为只有郑允浩曾经答应过,要带着组合一起和她们走到最后,其他人早在谋划着另一条生路,只肯告白不肯承诺,她们认定了,不管谁的债,都要郑允浩一并还。

 

郑允浩想不明白,日也想夜也想,想到把睡眠丢掉了。他睡不着了。原来因为赶行程,一天只要两三个小时可以打盹,他已经习惯用极少的睡眠支撑最大的体力消耗。解散以后他的时间突然空闲下来,像之前一直被克扣的劳工突然得了一大笔补偿。他揣着这么一大笔闲暇奖赏,二十四小时都可以独自窝在家里,却再也睡不着了,每天晚上都睁着眼等到第一丝黎明微光。

 

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闲得久了,不累也不困,他试着健身,跑步,晚上回家前也和朋友们喝酒,喝得比平时的酒量更多,脑袋泡在酒精里晕得能一头栽倒在马路上,他放心地回家,把自己投向床,接着发现自己没法合上眼睛,他每一段孤独的记忆都在酒精里漂荡。

 

这种感觉很不安。每一天晚上,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乘着梦的小船,摇摇晃晃去安稳,慰藉的睡眠岛团聚,在那样的几小时里,没有任何灾难,坏消息,糟糕的回忆能伤害他们,他们是受保护的。他们秘密而团结,从那个岛上汲取支撑自己度过第二天的力量。可睡眠彻彻底底抛弃了郑允浩,把他从那条船上赶了下来。郑允浩被孤独地撇在岸的这一头,一秒钟也阖不上眼,他不被这个世界所保护了,他从此流离失所。每个白天他困得像做梦,但仍然睡不着,每天累得心神恍惚,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累,如同在心里无休无止地打仗。他做梦一样去了公司,坐在会议室,听一堆人面色严肃地问他,你以后预备怎么办。真好笑,先离开的是别人,最后郑允浩成了最难办的大问题,他们的语气像责怪他为什么不早点替自己想办法。反正是做梦,郑允浩毫不顾忌地笑出来了,他们的表情变得更难看。

 

郑允浩在知道自己快要撑不住之前,去看医生。医生给他做了一整套精密检查后,推荐他去看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开了一堆药,要给他补充多巴胺,血清素和内啡肽。他说郑允浩的大脑已经不能靠自己产生这些东西了,他得了抑郁症,比常规的病人都还要严重一些的那种。他要郑允浩戒酒,换一间海边的房子,多听听音乐,出去见见朋友,停止思考那些会折磨他大脑的问题。他再不好好睡一觉,他的大脑会越来越绝望,那种损伤是无以复加的,直到最终会诱惑他放弃一切,投入一个长长长长不必醒的觉。

 

郑允浩吃下那些药,得到了像幻觉一样短暂的睡眠。睡眠浅得仿佛在欺骗他,他能感到自己意识的游离,那些药把他的身体哄得动不了,但他的每根神经都在清清楚楚数着秒针的转动。他努力得想挣扎,觉得自己坐起来了,动了,可身体仍然被固定在床上。每隔一个小时他醒一次,再循环往复,比睡不着的时候还要更累。

 

郑允浩不挣扎了,睡眠抛弃了他,他就抛弃在夜里睡觉的所有人。每天晚上他独自在首尔游荡,绕着汉江边慢慢走,没有方向和目的,随便自己的脑子要想些什么,最终都散进冰凉的风里。遇到深夜营业的便利店,酒吧,书店之类,郑允浩就进去随便坐一会,他想在同样失去睡眠的人那里,找到一点同伴的情谊。

 

那天郑允浩路过一家24小时的咖啡店,门口的音箱放着歌,声音不大,不想把城市吵醒似的。

 

郑允浩觉得自己不是走进去的,是被那首歌抓进去的。那是一把非常好听的声音,好听到让郑允浩陌生;他出道六年,听过了六年的大热歌曲记得所有前辈新人,他不该不认得这样的嗓音和这样的歌。唱的是一首摇滚,比一般的优美温柔些,没那么歇斯底里的激烈,歌词大致是当世界变坏时要跑得更快,当痛苦倾压时要划破它,当爱在前方时要无所畏惧,被撕裂的翅膀,越过黑暗,还能飞翔。每一句高音都清亮干净得像一把手术刀,凛凛地把浓稠的夜色刺出一道道伤口,到达郑允浩的耳朵里,在他的脑中绽出一星微光。

 

郑允浩压着帽子,点咖啡的时候和老板聊天。进门后才发现这是一家咖啡厅兼唱片店,咖啡机后的柜架上齐齐摆满老至黑胶唱片新至少女偶像不少专辑。每张唱片都只有一张,老板告诉他,卖过不补,店里随机播放,卖出以后就没了,看你有缘分遇到哪张。

 

老板递给他一张专辑的外壳,现在放的就是这张,你喜欢就取出来给你。

 

封面只有一张脸的特写。这张脸,上半部分戴着黑色蝴蝶形状的面具,下半张露出的脸,干净得无辜,什么抢眼的妆都没有,干净得近乎纯白,这样的白,郑允浩见过,而且牢牢记得。见过两次,一次在颁奖礼的台阶上,一次在巴黎小店的相框里。郑允浩立刻去找那只蝴蝶下露出的眼睛,那么大那么深黑,竟比郑允浩那么多晚,流离失所遇见的所有夜晚揉在一起还要深黑,深得能把郑允浩一直往里沉。

 

“金在中的。我妹妹喜欢他,非让我帮忙宣传。”店主跟他介绍这张唱片的来历。

 

郑允浩坐在最靠里的座位上,喝一口咖啡翻一页歌词本。扉页写着这是演员金在中转行制作的第一张专辑,没有请人写歌,每首歌都是他利用闲暇时间自己作词作曲,花了六年攒出来的。做这张专辑时遇到很多困难,但是他身体里藏着的那个歌手金在中,一直没有放弃过,这次是他正式出道的时候了。面具代表的是他演员的那部分,而他要用没有伪装的,真诚的嘴巴来唱歌,唱他心里最真挚的那部分。

 

所以不是郑允浩错过了这样的声音,是它一直没被释放。

 

郑允浩翻到最后一页,续杯的咖啡也冷了,郑允浩一起付了唱片的钱。

 

可能因为那首歌只播放到一半就被掐断,一路上郑允浩着了魔似的一直能听见金在中的声音往耳蜗里钻,好像决意要在他的幻听里不断循环直到把那首歌唱完。回到家里郑允浩让音响把那张唱片吞进去,于是萦绕在他耳朵里的声音被放大了,扩散开来,弥漫在整间卧室里,它又可以继续自由地歌唱了。

 

郑允浩躺在床上,他只是躺着,闭着眼睛。这段时间床对他来说没有任何特别的意义,和桌子,地板,草坪,天台一样,他只是找个地方躺下来。金在中的歌声雾一样在他身边扩散,清亮又温柔,包裹住他。太好听了,郑允浩感到他被这样的歌声抚慰了,它飘到这个空间里,慢慢覆盖在他身上,隔绝了这永无止境的黑夜里所有可怕的,试图恐吓他的东西,成为他独自一人,单薄的防空洞。

 

最后一首歌播完,音响陷入一阵短暂的,空白的沙沙电流声。郑允浩知道自己该把碟片拿出来,可是时隔太久重新感到的安全和舒适令他根本不想动。那阵空白的声音持续了大约两分钟后,他听见一声轻笑声。

 

郑允浩马上睁开眼,警惕地盯着满室黑暗。

 

“你好,我是金在中。”笑声的主人在音响里开口了,他说话的声音和唱歌的声音也不太一样,更沉一点,令人舒心的沉,“你听到这里,也没有把唱片取出来,是觉得这场专辑还不错吧?怎么样?我表现得还不错吧?”

 

很奇怪,他好像有一种本领,能在一个人自言自语的情景下,依然在和不存在的聊天对象有商有量的对话,就像是离你很远,却依然很在乎你感受的一位老友。郑允浩呆呆的,发现自己点了一下头,就这么听下去了。

 

“那我假设你已经有点喜欢我了。”他又笑了一声,让人没法不喜欢他的那种笑,“之前认识我吗?我是一名演员。演戏的时候,现场会有几十个人在帮我的忙,在做准备,每一场戏再困难,也有对手戏演员分担。但是做这张专辑呢,一直就只有我一个人。好多人都在劝我算了吧,太难了,为什么不去走好走的路呢?一个人去挑战一次新的尝试,会被嘲笑吧?可是我知道,这是我人生一次全新的开始,是我真的想去做的事。”

 

郑允浩眨眨眼睛,他的眼球在凝滞冰凉的空气里缓缓地转动,仿佛唱片机里传来的每一个字,都真实漂浮在他的眼前,等待他的辨认。它们一定要郑允浩看清,因为这是金在中想告诉他的。

 

“在这个真实变成谎言,谎言变成真实的时代,我常常分不清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所以我决定,就做我一直以来最想做的事,去完成我最想实现的梦想,孤独一人也没关系,如果在经历挫折,那就是成长,对吗?”

 

郑允浩觉得自己的心脏在重重锤击着胸膛,用力到使他的肋骨都发痛,它已经被这段话煽动了。这么多天,他微弱地,迷茫地,似是而非地跳动,仿佛就是为了维持郑允浩的呼吸到这一刻,郑允浩感觉在它的鼓舞下,全身的血液都在血管里热切苏醒过来。

 

“而且,我现在有你们了,我不是一个人了。听到这里的人,可以算是金在中的歌迷了吗?那我答应你,你很快就会再见到歌手金在中的,我会竭尽全力,请等待着我们下一次见面吧。”

 

又一断长长的寂静。

 

郑允浩还是没有起身,他全身力气都被心脏偷去来实现刚刚那阵战鼓一样的跳动,在它终于平静,缓慢,恢复正常的时候,郑允浩太累了,他的四肢百骸全都被温热的血液冲刷得酸软,甚至感到疲惫了。连他的脑子都迷糊了,那些字字句句还在里面乱窜,搅和在里面的另一个模糊的念头是,一定有很多人喜欢金在中吧?拥有这样坚韧而温柔力量的人,一定很值得被喜欢吧。

 

唱片开始循环回第一首歌,是一首很慢很慢,伤感而眷恋的抒情歌。郑允浩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感觉床被歌声托起来了,轻轻推着晃,像推一个摇篮,他感到舒适的晕眩。这样的晕眩在他脑子里覆盖上一层一层没有逻辑没有道理的画面。郑允浩发现自己回到了19岁那个颁奖典礼的台阶上,他扶着金在中,金在中终于抬起头来,郑允浩紧张而期待地看着他,就在那一瞬间,郑允浩的手空了,金在中变成了一只黑色的蝴蝶,翩翩振翅,向着那唯一敞着光的门飞,飞进光里,不见了。

 

郑允浩紧追出门,那门推开,是协和广场。摩天轮上有一个人在等他,转过身来,金在中对他笑,笑的和那张照片上一模一样。

 

“我是你的歌迷。”郑允浩告诉他。

 

“可是你现在还没有听过我的歌呢。”金在中的声音里有一点沙,像是音响里,被电流扭曲了一点点的声音。

 

“啊,对。”郑允浩觉得自己有点傻,也笑起来了。

 

接着他什么梦也没有了,他到达了那个无限安宁平静的小岛,它将会安抚他这么久以来的伤口和疲惫。他的呼吸轻缓,婴儿那样蜷缩着,陷入了从他有记忆以来,最深,最沉,最好的睡眠。他得到了失眠的刑满释放,现在没有任何东西能侵扰他了。

 

晨曦穿过露水,润泽地从窗户照进来,被玻璃裁得方方正正,一整块轻柔的覆盖在郑允浩身上,像一张温热的毛毯。

 

 

郑允浩31岁的生日正赶上他入电影剧组第二天,所以4号的时候,朋友们和比较亲近的同事聚在他家,算提前替他庆生。

 

“来来来,让我们绯闻绝缘体,黄金单身汉郑允浩,老实说一下,理想型是什么样啊?你这也退伍了,可以偷偷找一个了。”倒了十来个烧酒瓶,人人都醉得差不多了,连不太能喝酒的郑允浩也脸色泛红的微醺,话题和酒瓶盖一样乱七八糟地开启,专捡暧昧的问,引起一片哄笑。

 

郑允浩套着居家卫衣,戴着圆框眼镜,坐在茶几前的地板上,醉得挺开心,也一本正经地跟他们交底:“要漂亮。”

 

“是,肯定要漂亮。”回答得到一众首肯,有人插话,“多漂亮?比全智贤还漂亮?”

 

“要……”郑允浩想了一会,“清纯可怜又性感那种。”

 

这个回答让众人沉寂了一下,似乎都在脑子里搜索备选人,然后又被这有些自相矛盾的苛刻条件全拦住了。

 

“要会做饭,做饭好吃最好。要细心,就像是那种,会看到你头发上衣服上黏着什么给摘下来,我觉得那就很温柔。还有,最好是外貌看起来冷冷的,不太有人情味,但是内心很火热,有很多爱的。”郑允浩越说越多,越说越细,“要独立,对自己的事业很认真,开朗。我不是做测试掌控欲很强吗?私下的时候要能听我的,偶尔也能掌控我就好了。”

 

一开始大家还真的在认真听他讲,听到后来,笑也不忍了,前俯后仰地指着郑允浩乐:“仙女!哎,给他找个下凡的仙女算了。”

 

“那不行!仙女不会做人间饭。”旁边有个笑得快喘不上气地反驳。

 

郑允浩不解地瞪着他们,不明白有什么那么值得笑的。

 

有个比较仗义的朋友拍拍他背:“你这根本不可能找到的是吧,你自己这都是矛盾的,又要掌控你又要听你话,又要冷又要热的,还有漂亮,对你好,做梦呢?天上掉仙女也没那么好的。问你个理想型,你光在那瞎说了,一点不诚心,来来来罚酒罚酒。”他拿起空了的酒瓶晃荡,“哟,酒没了。”

 

还有个认为自己脑子特好使的:“我觉得允浩哥说的也太细了,是不是早都有喜欢的了,照着模子说的?”

 

“没有,真没有。”郑允浩平白接了个莫须有的绯闻对象,冤死了。

 

起哄的人才不要听他解释:“不可能!一准有!寿星不诚实啊,罚他去买酒!”

 

经纪人和他一人拎了一袋子酒在回来的路上还跟他念叨这件事:“你择偶标准那么高也就算了,挑个绯闻对象就别提什么要求了。不是不为你好,炒作是炒作,你这个年纪,出了绯闻就否认,谁信啊?谁心里没点疙瘩啊?随便找一个,放点消息,之后再说分手。不然你等着,之后说你出去乱约的,说你心理变态的,什么都有。你在这孑然一身的要等什么啊?等着成神啊?真不想谈恋爱了?”

 

郑允浩心不在焉地拿手指把塑料袋拨弄得窸窸窣窣的响,没接话。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可能是父母那一代的爱情观给了他根深蒂固的影响,十几岁相遇,漫长的初恋,然后结婚,共度余生,一直到彼此都老了,老得看够了这个世界的变化,但爱始终没变。他对爱情有种近乎幻想的执拗,这样的执拗让他在现代社会里格格不入。他有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时间抛弃的人,整个时代跑得快极了,把他丢了下来。他直到现在也还在学习社交软件,直播的方法;他坚持好的表演不是靠口水歌和营销方式得到关注的;他依然认为不是靠努力得来的成功,一定昙花一现骤然消逝;他相信不能以一生一世结果的爱情,没有开始的必要。他身上有一种迷人的过时感,浪漫的怀旧感。

 

但他不可以一直怀抱着这么浪漫的信念单身下去,经纪人就是这么劝他的,最清白的人是最不可信的人,是最易于被抹黑的人。

 

他没话可回,暗中希望经纪人尽早对这个话题厌倦转移注意。就仿佛他的想法被听到一般,一条高大的狗突然从拐角的阴影里蹿出来,黑夜把它涂抹得像一大块阴影,猛地扑到他俩面前。经纪人念叨不停的话被这一突袭吓得戛然而止,攥着袋子的手都松了,酒瓶滚了一地。

 

“哪来的野狗啊!”经纪人气急败坏地骂。

 

黑暗里一开始只能听到它哈气的声音,它向前又走了两步,走进路灯的照拂,郑允浩才看清那不是纯粹的黑狗,是一只毛发长乱,黑白相间的哈士奇。

 

它看起来很开心,没人知道它在开心什么,也许每只哈士奇没心没肺地咧开嘴舌头直伸把尾巴摇得像螺旋桨的样子看起来都这么开心。它有一双蓝盈盈的眼睛,在路灯底下蓝得像发亮的玻璃球。它拿那双眼睛钉住郑允浩,前爪欢快地绕着他的鞋边转,准备要往他腿上扑,喉咙里汪汪的叫声压抑不住地跳出来。它真的挺大的,郑允浩怀疑它攒足了力气扑过来的话能直逼自己的胸口。郑允浩好像也被它那股没头没脑的热情感染了,下意识想伸手摸摸它。

 

经纪人把他往后拽:“当心咬你。”

 

“不咬人的。”街边宠物店门口站了个打工的女孩子,跟他们道歉,“不好意思,刚刚要让它排队洗澡,估计是害怕,自己跑出去了。台风!回来!”她喊那只狗的名字。

 

它罔若未闻,仍然执着地尝试去扒郑允浩的裤脚,尾巴都快被它摇掉了,郑允浩的脸转向哪,它就执着地朝哪看。

 

郑允浩向宠物店的方向挪了几步,弹了个响舌头:“台风啊,来。”

 

它立刻紧跟着冲过来,生怕郑允浩会丢下它似的,像颗小炮弹。

 

郑允浩走到宠物店门口,拍了两下手冲它张开:“过来。”

 

“汪!”

 

它如愿扑向郑允浩,撞了他一个满怀。

 

“对不起啊。”女店员一边在郑允浩的协助下把哈士奇塞进那个只够它蜷在里面的笼子一边解释,“我们店长回老家了,这两天只有我一个人在看店,它太大了,不栓牵引绳我也拽不住。给你们添麻烦了。”

 

哈士奇委委屈屈地挤在笼子里,不停地发出委屈的咕哝声,似乎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要被这么关起来,还努力把鼻子从铁笼的间隙里挤出来去闻郑允浩。

 

“它好像特别喜欢你。”女店员看着它笑。

 

郑允浩发现它鼻子上有一块明显的伤疤,脑袋上的毛也脱落了几缕,留下两个圆圆的秃斑,其余的毛发白不显白,有些脏地凝结:“它有主人吗?”

 

“原来有。店长说它挺小的时候从我们这卖出去的,后来主人结婚了,妻子不喜欢狗,就退回来,拜托我们转卖。三年前卖给第二任主人,不知道怎么回事,把它扔了,它找不到地方去,一路流浪跑回来,一身伤。现在它年纪太大了,快十岁了,这个年纪的哈士奇就算是领养也不会有人要了,没办法只能养在这里。”

 

郑允浩蹲下来,摸着它项圈下断裂的狗牌,它曾经也是有名字,有家的:“它叫台风?”

 

“不知道主人怎么叫它。店长说它是台风天出生的,我们就都这么叫了。”

 

郑允浩的手摸到它的下巴,它欢快地伸着舌头不停舔着他的手心。在这么逼仄居处的欢快,尤其让人不忍心。

 

“台风啊。”郑允浩试着喊它的名字。

 

“汪!汪!”哈士奇特有的蓝眼睛还是盯在郑允浩身上看,它这次的应声低了一点,有些难过似的,拿眼睛委屈地望着郑允浩,就好像抛弃它不要养它由它去流浪的那个人是郑允浩一样。

 

郑允浩刚站起身,它就伸出一只爪子,小心翼翼地按在郑允浩的球鞋上,按住他,不肯让他走。

 

郑允浩被这双狗狗眼盯得莫名其妙的心软内疚,完全没办法做到掉头就走。他脱口而出:“我能养吗?”

 

经纪人,店员,还有台风,三双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郑允浩又看了一眼自己鞋前面留下的那个脏脏的小爪印:“卖给我吧,我来养它。”

 

“可以是可以……但是……”

 

经纪人直接打断店员的犹疑,“你怎么养?你明天就进组了,至少三个月才回得来。下半年还有日巡,你哪有那个时间养狗!”

 

“没关系,我这两天先让助理找找剧组附近有没有宠物医院和寄养的店,找到了就把它接过来,我有空就去陪陪它,等拍完戏我再带它回家。去日本就托给朋友照顾下,反正几周也要回来,总比它在这里舒服点。”

 

连台风都不敢出声了,它竖着耳朵,脑袋绕着三个人转来转去,紧张的等着运气对它的宣判。

 

店员也试图劝郑允浩:“是这样的,您要是想养狗,我们这边有几只更健康,也可爱点的,要看看吗?它真的年纪大了,而且哈士奇精力很旺盛的,有些人会嫌烦……再考虑考虑吧?”

 

“不考虑了。它喜欢我,我也喜欢它,它刚刚跑出来,说不定就是想来找我的。”郑允浩笑笑,能捕猎不少少女心的温和的笑。

 

“你真要养,也别养只又病又老的啊,搞不懂你。”经纪人在一旁低声说。

 

郑允浩不理他,找店员要了个狗牌,拿记号笔在上面认真地写下“台风”两个字。

 

他打开笼子,把狗牌挂在哈士奇的脖子上。

 

“你以后就是我的狗了,郑允浩的狗,记住了吗?台风。”他使劲揉揉它乱蓬蓬的脑袋,台风被他揉得舒服极了眯起眼。

 

它的尾巴还留在笼子里,晃不起来,于是它极力拿脑袋去蹭郑允浩的手心,把嘴咧得大大的,粉色的舌头都含不住了一直掉出来。

 

郑允浩猜那应该是个很大的微笑。

 

“走吧走吧。”经纪人拽着他往外走的时候一肚子抱怨,“酒摔了,还莫名其妙买了一只狗。算了回去都让他们早点散吧,你也该休息了,明天早起我们还得先去趟公司,估计导演和那个男演员要等等你了。”

 

“谁?是和我演对手戏的那个男主演吗?”郑允浩问。

 

经纪人走在他前面,模模糊糊地,含住那个名字,郑允浩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站住了:“……是谁?“

 

“金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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