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相认【3】
郑允浩第一次记得金在中的名字，是在19岁。第一次和金在中擦肩而过，在21岁。第一次听见金在中的声音，24岁。而第一次见到金在中，在他31岁，生日的前一天，2017年2月5日。
在他年纪更小一点的时候，15岁，因为一次舞蹈比赛的契机来了首尔。家庭经济拮据，他要挣比赛的奖金给妹妹修学旅行，妹妹的旅行几天后就结束回家了，他没有，他的路才刚刚开始走。父母不支持他留在大公司当练习生，不好好念书考试，一辈子在台上去唱去跳是闹着玩的吗？于是在那漫长的等待出道的三年里，他睡地铁站，睡在公园，一大清早去雪地里撒盐，把每一分钱都省下来，活下去，在首尔长得出奇的冬天。
公司承诺他出道，一直说，就快了，可也没快到哪去。组合成员来来回回换了三四波，一直有人不满意。郑允浩至少熟悉过四个组合的二十几个练习生，每次名字还没记住，就又是一张新鲜的脸。最后拖不得了，大家都将就一点，打包了十个成员组团出道。郑允浩不是年纪最大的，但他是队长，用老师的话说，“他最可靠”。
他最可靠所以十个人的队伍要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个提醒那个，他最可靠所以赞誉和ANTI他都担着最大一份。他最可靠所以在熬了三十几个小时没怎么睡，又赶去一个年末演技大赏颁奖礼参加表演的时候，别的成员都可以窝在休息室补觉，他站在舞台上弯腰跟乐队，灯光老师问好。PD拉着他在彩排前交代待会流程怎样走位，他困得不得了，拿胳膊肘偷偷压着一阵抽搐疼痛的胃，手心是冷冷的汗，点点头把那些复杂的交代记下来待会再回去说一遍。站在他身边的是一个很当红童星出身的小演员，17岁，他妈妈是老一辈的影星，这次和他一起出席颁奖礼。他撒娇说累了，一直站在台下看着他的妈妈笑着把一杯热饮料递给他，说我们孩子辛苦了，PD也哄他，说等下就放你去休息啦。
可没人把郑允浩当小孩子，尽管他也刚刚19岁，因为他可靠，所以不需要照顾，他什么都做得好。
电力设备好像出了什么问题，整个演播大厅雪亮炙热的灯光全都骤然熄灭，话筒也没了声音。整个舞台上一众正在沟通的艺人和staff先是陷入了一瞬没能反应过来的寂静，然后就是嘈杂的互相询问，急促的脚步声。
郑允浩第一次发现，离了那些仿佛永远都会明亮下去的镁光灯，这个大厅那么幽暗，全封闭的隔音墙把整个空间包装成一个茧，什么光线都透不进来。只有一扇打开的侧门，将室外的阳光斜斜切了一块落在舞台边的台阶上，那块菱形的光亮曲折地，一阶一阶地铺下去，像是一整个黑暗里，被无心剪破的一小块，在离郑允浩不远的地方。
郑允浩在各种声响汇集的吵闹里，听见一种，一顿一顿的轻响。它听起来很奇怪，不像是脚步声，倒像是有人拿着什么硬物轻轻叩击地面的声音。他有些疑惑地侧身望去，借着那方光线晕出的一点亮，看见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人，杵着拐杖，一步步慢慢朝阶梯走来。他穿了一件厚厚的白色羽绒服，因此在模糊的亮度里非常容易被分辨出来，是个男生，低着头，努力看路的样子，整张脸都被隐在墨黑的，软软垂下的头发里。
在一片匆忙的混乱里，他是有点突兀的。郑允浩有点诧异，忍不住猜了一下他的身份，是嘉宾吗？还是工作人员？为什么他会在舞台上，今天有腿不方便的艺人来吗？不清楚。
就在他经过郑允浩身边时，拐杖好像被哪个急着跑过的化妆师绊了一下，他晃了一下，身形一歪，找不到支撑的力差点跌坐下去。正好奇地盯着他看的郑允浩想都没想立刻伸手架住他的胳膊，稳稳地借了一股力给他。他整个人几乎是靠在郑允浩臂弯里，勉强站住。他把自己的拐杖往身边挪了挪，找回了平衡，轻轻冲郑允浩点头致谢，郑允浩才慢慢松开手。
郑允浩握住他的白色羽绒服，像握住一朵云，轻蓬蓬的，用力握才碰到他的胳膊，里面的那个人怎么这样瘦。
他往前走了两步，突然从舞台侧边又冲出来一个看不清的人影重重撞了下他的肩膀。他这次没摔倒，但刚刚走到稍亮些的台阶边，郑允浩十分清楚地看见他一直被架起得那只受伤的腿，用力踩了一下地，才把自己稳住。
郑允浩没来由的有些生气，怎么会没有一个人照顾他呢？看不出他不方便吗？没有一个人在多留心他，这像什么话。郑允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当队长当久了，盯着那团白色的羽绒服，雪球一样，突然生出一种责任感，大步走过去，接过他的拐杖，扶住他一边的胳膊，让他撑着自己。
他可能认出了郑允浩，或许是认出了他那只手，把他当成了一个普通工作人员之类，而且面前几级高陡的台阶确实不好走，他没表示反对。郑允浩扶着他，走得比自己第一次学走路还小心，紧紧盯着他的腿。他们俩慢慢迈进那片被裁剪出的光亮里，像踩进一块明亮的潭水。光一点点地往上淹没他们，在郑允浩的注视里，他的腿最先亮起来，然后是那件羽绒服金属搭扣，拉链，再往上是他黑得纯粹的发梢。
等他走下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那束光正好切在他鼻梁一半的位置，他还是半低着头，因此郑允浩只能看见他鼻尖下面的部分。他很白，被头发衬得更加白，不知道是不是郑允浩盯着黑暗太久了，猛一走进光亮里几乎觉得耀眼，像一整块新鲜凝固的牛奶布丁，白得动人。他有着非常漂亮的下颌线，棱角分明没有一点含糊。因为白，所以嘴唇显得格外得红，不是很纤薄的唇，微微翘着。郑允浩就看见那两片糖果一样的鲜红开合了两下，他好像在说谢谢？声音很小，被一个PD冲过来大声的嗓音全部遮盖住了。
“金在中？是金在中吧？”PD盯着白色的羽绒服辨认。
他点了下头。
“你快点跟我过来吧。”PD说完，像有人在后面烧他外套一样又飞快地转身走了，郑允浩刚想拦住他，让他走得慢点，照顾一下，身边的人已经从他手中接回了拐杖。
郑允浩愣了一下才松手，他刚想问需不需要我再扶你走一段，就听见经纪人站在舞台边喊，问有没有人看见郑允浩去哪了。
郑允浩回头应了一声，经纪人喊他回后台，再转头回来，那个撑着拐杖的背影已经走远了几步，走得还算稳。他走出那片光，又重新走进黑黢黢的暗色里，郑允浩的眼睛失去他了。
郑允浩刚刚一直撑着力的胳膊放松下来，奇怪的是，之前一直在折磨他绞缩的胃，好像也懒洋洋地放松了，他安安静静地舒展了，流淌出一股温热的舒适感。
郑允浩在后台换演出服，一个成员嘻嘻哈哈的和服装师撒娇说郑允浩的衣服最好看，要跟他换，瞎闹了一阵，差点晚了，艺人统筹急得一脑门子汗站在门口催他们上场。
化妆间里的电视屏幕正在直播颁奖典礼，这个奖颁完，接下来就是他们的舞蹈演出。
“最佳新人男演员，得奖者是……金在中！”
正在努力把耳机从后背衣服里拽出来的郑允浩，在把它塞进耳朵前，听到了电视里传出来喜气洋洋的恭喜声。
他动作也顿住了，转头盯着电视看，舞台上的大屏幕正中央显示着端端正正的三个字，金在中，周围一片光芒熠熠的图案，颁奖嘉宾正微笑着在台上鼓掌，看向嘉宾坐席，等着他上台领奖。镜头聚焦在刚刚彩排时，郑允浩一步一步扶着他走下来，被光照亮的阶梯处。在现场恢复照明的几十盏光束下，那段台阶看起来既陌生又熟悉。
郑允浩挪不开目光，他几乎是好奇的，期待的，想等一等那个人走上台的模样。
“允浩？允浩！发什么愣啊！快快快！”经纪人过来拽着他就走，“候场了！”
被拽着的郑允浩在出门前又扭了一下头，电视屏幕上那段台阶还是空的，对，他走得慢，郑允浩有点担心地想，上台的时候，有人去扶他了吗？
郑允浩在走廊里奔跑，听见前台传来模糊的欢呼和掌声，他应该已经顺利上了台领奖了吧？
郑允浩眨眨眼睛，那刚刚映在视网膜上的名字没有溜走，在他合上眼的间隙里，清晰地浮现出来。
【金在中】
郑允浩在21岁那年，去过的所有城市里，最喜欢的是巴黎。
不是旅行，他一年仅有的十天假全都用来歇口气生了场病，他没有那么奢侈的时间去旅行。他去巴黎是为了拍写真，也就是在马路上走一走，换几身衣服摆几个造型，一天赶五六个景点，还可以安安稳稳在餐厅坐着吃顿饭，对郑允浩来说，已经算是额外休假了。
他们到巴黎的第一天，摄影师领着他们到几条非常有人文特色的街道，让他们随便逛一逛，他会跟着拍些有意思的画面，自然点更好。十来个亚洲男孩子挤在一起招猫逗狗的，看看画翻翻书，到哪都有不少路人好奇打量，他们也只能装出不别扭的样子。街角有个包着头巾的吉普赛女人摆摊算塔罗牌，头巾和长裙的颜色被身后砖石对比得非常艳丽，摄影师让他们去看看。
他们挨个去抽牌，她给其他人的箴言都挺正常，谨言慎行，带着希望之类。到了郑允浩，她意味深长地盯着郑允浩抽出的三张牌，又把它们反扣回去。
“有人在等你，在巴黎。”她看着郑允浩的眼睛，用不算标准的英语告诉他。
听到这句话的几个队友起哄般的吹口哨，用肩膀撞撞郑允浩，嘟囔着艳遇啊什么的，漫不经心和他开玩笑。
郑允浩也笑着跟她解释：“这是我第一次来巴黎，我不认识别人。”
“你不明白，这与命运有关。有人在等你。”她的声音里有种神秘的，蛊惑般的旋涡，去拉扯郑允浩。又重复了一遍，好像这句话很重要，她一定要郑允浩记住，接着就不肯再多说什么，惜字如金。
郑允浩对这样的东西，不是都信，也不是完全不信。他拍完照片，带着这句命运的赠言走了，在心里琢磨了一小会，就扔到脑后去了。
第二天他们去协和广场，郑允浩在摩天轮上自动拍照的仪器上留了照片。他问谁要和他一起，队友看他的眼神像他脑子有问题。
“我们拍了两天照片哎！刚刚在那里有三个摄影师围着你，你要在这拍照干嘛？”
“那不一样啊，这就是……普通游客拍照，也不能修图，直接打印出来留个纪念，不觉得有意思吗？”郑允浩跟他解释。
“别别别，我想到要摆造型都头疼了，你自己拍吧。队长那么红，不能随便合照的！”他的人气一直排名第二，把最后一句话说得像是没心没肺的玩笑，语气却没那么轻快。
郑允浩没强求，自己去拍了那张照片，也没想什么造型，像每一个游客会做的那样举起两只手指，笑得高高兴兴的。他在每天能持续二十个小时的工作里，总能遇到不少辛苦的，感到孤独的时刻，如果他不能把它们丢下，是不可能坚持下去的。
打印相片的机器正在维修，店铺里的小姑娘等他签完名，答应把他的照片留好，等他拍摄结束回来取。快收工的时候大家商量着待会去小店买什么口味的饮料喝，郑允浩被突然从人群中挤出来的一个头发花白的奶奶拽住了。
助理吓了一跳，冲过来就把郑允浩往后挡，其他几个工作人员也围过来，翻译用法语问她有什么事。她一开口说的却是韩语，因为说得急，发音更生疏了。她磕磕绊绊地说自己移民过来很多年了，是韩国人，她的孙女特别喜欢郑允浩，家里贴的都是他的海报。孙女之前出了车祸，伤势很严重，一直在医院没有醒过来，问郑允浩介不介意去看望她。
搞清事情原委的郑允浩心里一软，和身边的经纪人反复确认了行程，哪怕抽出一个小时也好，他去商量。经纪人说真的不行，替他跟老奶奶道歉，我们这就要去下个地方了，团队耽误不起。郑允浩说你们先去休息一下，他给那个粉丝留封信，给奶奶带回去。
队友和工作人员先离开，一辆出租车从街边飞驰而过带起的风差点把郑允浩手上的信纸吹落。郑允浩按住纸，耐心询问女孩的姓名，年龄，写了满满一张鼓励她主妇她早日康复的话，在末尾郑重签名。
走回小店的路上，郑允浩突然记起塔罗牌的暗示，指的是这个吗？是指引着他去做件好事情吗？可能吧。
“刚刚我们看到的绝对是他，绝对是，我看得清清楚楚。”两个队友靠在柜台上捧着杯颜色鲜艳得稀奇的饮料，指着照片墙争辩。郑允浩走近随口搭话：“谁啊？”
打工的小姑娘迫不及待得回答他，好像为自己能插入他们的话题兴奋不已：“金在中！”
这个名字就像郑允浩丢失很久的一个旧的随身物件，郑允浩几乎快忘记它了，又在那一刹那觉得自己非得要抓紧它：“金在中？”
小姑娘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张照片给他看：“是啊是啊！他刚刚来了，还拍了照，没来得及取，留下来了。”
郑允浩尝试着在那悬挂起来的白色相框中去找那半张脸，也许是因为阳光，也许是因为他换了个金灿灿的发色，那张脸居然能比他记忆里的更白一点。很容易被记忆储存起来的下半张脸，往上延伸，勾画完整，就露出了他的眼睛。郑允浩没有时间看电视，没在电视屏幕上和他偶遇过，他从不知道一个人能有这么大的一双眼睛，大得不空白，像藏进很多东西。即使他被平平扁扁地压进一幅相框里，它们也好像在望着你，漂亮得让人连挪开注视都觉得冒犯的一双眼睛。他摆了一个和郑允浩差不多的姿势，笑得轻松，要不是别人说起，郑允浩一定会把他当做一个玩得开心的游客，好看得惹眼的那种。郑允浩忍不住猜，他是一个人来的吗？现在有人陪着他了吗？
“哎，”旁边的队友感到稀奇不已，“还真有明星和你一样啊，要在这拍照，要不是她说，我刚还以为认错了。你俩真的，真该认识下。”
郑允浩被他提醒，回过神问：“你刚刚在哪遇到他的？”
他拿下巴指了个方向给郑允浩看：“喏，就那边，马路边，刚收工回来的时候，他好像是准备上车吧……”
郑允浩探头去望现在人影也没有的地方：“他走了吗？”
“走了！”知道所有情报的小姑娘再次抢答，“本来说再等一会，可他要赶飞机，就先走了。真可惜，差点就拿到照片了。”
“他就把照片留在这了？”
“嗯。他说，想在巴黎留下点东西。”
郑允浩也笑了，觉得这缘分来得莫名其妙又挺有趣，用手指拨了两下摆在柜台上，刚打印出来的自己的照片：“那我也不带走了，可以吗？”
他觉得巴黎很特别，有灵性一样，两天以后就又要飞离，他也忍不住想留下自己的一段记忆在这里。
“嗯！”小姑娘接过他的照片比划了一下位置，实在没找到别的空地了，她往金在中照片的右侧示意了一下，“并排可以吗？”
郑允浩盯着摆得像是合照的两张照片看了一会。
“并排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