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七又二分之一

灵魂相认【5】

2017年2月5日。

 

金在中坐在租用的一栋旧楼,一楼会议室改做的临时化妆间里上妆,导演拿着剧本坐在他对面讲戏。

 

这部电影金在中演一个身世惨绝的孤儿。他有一个异卵双胞胎哥哥,父母去世之后,他们一起被送进了孤儿院。他因为胎带的营养不足,总是生病,瘦瘦小小的,在孤儿院一直被欺负。哥哥很疼他,每次都会跟欺负他的人打架,他走去哪哥哥都跟着,寸步不离。七岁的时候一对旅居韩国的美国夫妇想把哥哥领养走,我不会丢下你的,哥哥对他保证。他们趁夜翻出孤儿院的墙偷偷溜走,在外流浪的时候为了逃避要把他们送回孤儿院的警察,哥哥让他藏在一栋楼里等自己甩掉警察,却因意外从楼梯摔下伤到脑袋昏迷。

 

警察只找到哥哥,把他送回了孤儿院,养父母同意带他回美国治疗。而弟弟等了哥哥两天,一直没等到,又饿又病,靠着卓越的记忆力找回了孤儿院,孤儿院的老师怕他再跑,隐瞒了哥哥的去向,只说他没有回来。

 

一年之后有个私立医院的院长来挑领养的孩子,弟弟因为在智力和记忆测试中得分最高被选中,他怕走了哥哥回来找不到自己,院长答应会给他好生活,把他当亲生孩子一样看待,也一定会帮他找到哥哥。与此同时,在美国进行康复治疗的哥哥记忆总是时断时续的闪现,他总记得自己要找一个很重要的人,头痛欲裂,却没有头绪。

 

院长领他回家,是要拿他做一种对儿童大脑药物的实验。他被关在医院封闭的小房间里,被喂了很多药,遭受了强烈的刺激,虐待,为了开发他大脑的极限。他在模糊无尽的痛苦里只记得要找到哥哥,哥哥会救他的。他逃出去两次,第一次逃回孤儿院,又被送回来。第二次他躲在医院下水道里整整五天,奄奄一息的时候被一个杀手捡到。

 

在他被孤儿院送回医院那次后不久,哥哥就记起了他,强烈要求下养父母陪同回国答应一起领养弟弟,可是孤儿院里弟弟的档案消失了,就像没存在过这个人,孤儿院表示对他的去向毫不知情,哥哥只能失望地再次离开。

 

杀手是一个意外很唠叨又幽默的男人,他对弟弟不错,出去执行任务也会记得给他带个面包回来,闲着无聊的时候把自己那些技能都教给他,又吓唬他千万不要用,两个人居无定所地不断的换着城市和租住的小房子、这时候哥哥从来没放弃要找到他的念头,养父母托了在首尔的朋友,常常去张贴寻人启事,也有人说好像看到过,但是再赶过去也没有线索。

 

他们十八岁的时候,杀手被雇佣执行一次任务,再也没有回来。弟弟通过杀手遗留的信息发现,杀手的被害与那个医院脱离不了关系,他曾被医院雇佣去杀一个人,毁了他手上留有的院长和国外勾结开发禁药的证据,杀手留下了一份。弟弟的大脑因为小时候的实验和药物,得到了极大的开发,他现在是一个真正的天才,确切点说,是一个掌握了所有杀人方法的天才,他开始精密布局自己的计划。这时候哥哥在国外读了大学,认识了前来留学的女主,也就是院长的独生女。女主读的是心理学专业,非常善良懂事,她的出现安抚了哥哥多年的内疚和阴影。

 

哥哥毕业,成为了一名刑警,接到的第一个案子是一起跨国案件——两位美国制药公司的高层在韩国遇害,他于是和女主一起返回韩国。

 

这时候弟弟已经杀了四个人。他依然能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在实验室里狞笑着的每张脸,太强的记忆让他每晚一闭上眼依然梦魇般摆脱不了他们带来的痛苦,他记得每个人,他要挨个清算。就在这时院长收到了死亡的邀请函,弟弟留言告诉他,你是要死的最后一个人。

 

为了保护女主和她的家人,哥哥一路追查,但太难了。对方的所有杀人计划万无一失,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布局的,几乎没有一点漏洞,干净利落。直到在一个现场,弟弟因为失手留下了从小佩戴的,妈妈留给他的项链。

 

在这栋楼,就是小时候哥哥要他等在这里,等着他回来的这栋楼,他杀了院长,身负重伤,病痛把他折磨的奄奄一息,准备逃亡,哥哥找到他了。

 

郑允浩演他哥哥。

 

导演把剧本挥得像一把扇子,情绪相当激动,相当代入,跟他讲解:“二十年啊!亲兄弟!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整整二十年没见了,就在这!见到了!我就是要先拍这一幕,我预告片首先就要剪这个,你先体会体会啊。”

 

金在中闭着眼睛由化妆师在他脸上一层一层扑粉,他已经够白了,导演还要他往没生气的白里化,白得像生了场大病,失血过多一步都走不动最好:“郑允浩呢?我待会先和他对下台词吧。”

 

“他公司有急事,其实他来得更早,服化都弄好了,突然给叫走了。刚刚发消息说马上就赶回来,等你上完妆正好,不耽误时间。转行做演员也挺辛苦的,不过他聪明,我和他聊过,经验肯定是没你多,一来就拍那么重的戏,他要是入不了戏,你就帮他带带。”导演交代他。

 

“那我待会要哭吗?”金在中问的是马上要拍的重逢那幕,他开玩笑似的表示专业,“你要几滴眼泪?我努努力”

 

导演想了片刻:“可以哭。你想想啊,你这么多年就是想找到你哥,找到他就不委屈了,就没那么辛苦了,但是一直没等到,受了那么多苦,还杀了人,你也不想杀人啊,他没回来,所以你变成了这样的人。最好是给我那种,不是非常大声的,不知不觉的眼泪,你不是诚心想哭,你以为你都不记得怎么哭了,眼泪自然地流下来。不过你自己把握调整,怎么演都看你。”

 

金在中若有所思地把他这段话消化完了,点点头,然后就笑:“有点紧张啊,好久没拍哭戏了,怕哭不出来。”

 

“行,你准备着。我上去看看他们景布好了没有。”

 

金在中礼貌地起身送他,路过窗口的时候往外瞟了一眼:“下雪了。”

 

一片片冰晶的雪花像是流云都被揉碎了纷纷扬扬,轻轻缓缓地落往地面,悄悄蓄起来。

 

导演也跟着看了一眼:“没事。下雪好,刚刚好。”

 

 

金在中站在通向顶楼天台的楼梯间,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黑色卫衣,服装师正在仔细地把兜帽拉到他头上尽量让他的侧脸好被拍到又不会暴露太多,工作人员拿纸巾把他衣摆和袖子上的血浆抹得更真实些,助理小心翼翼把羽绒服披到他一边肩膀,怕碰到另一只袖子上的血。

 

隔着紧闭生锈的铁门,他能听到天台上忙碌杂乱的准备声,有人在跑来跑去的拉摄像机轨道,有人在忙着放椅子,副导演正大声确认:“郑允浩呢!郑允浩到了没有!”过了几秒有人远远应他:“来了!上来了!”“让他就位啊!”

 

金在中攥着剧本,那一页纸都快被他看薄了看透了,他发现自己还是紧张。之前一直准备和郑允浩在正式开拍前先对一遍台词,郑允浩因为堵车到晚了,导演说不能再等了,雪越下越大,从一丝丝变成一片片,再大了镜头都不好拍,先抓紧拍一镜试试,效果不好今天就换一场拍。

 

金在中也说不清,自己的紧张是源于入伍两年都没拍戏,怕自己生疏了,表现不好,还是因为他和郑允浩一面也没见过,第一次遇见,就要在镜头里演这么重的一场兄弟情深,又或者,即将见到郑允浩这件事就已经令他有点忐忑了。

 

准确点说,金在中曾经在医院遇见过他,在巴黎遇见过他,在广播的调频里遇见过他,可那根本不算数,郑允浩压根就不认识他,金在中想。在这千丝万缕的偶然联系后,他就像一个单方面的好友,有些期待,也有好奇的想知道郑允浩过得还好吗?也服了两年兵役,辛苦吗?有一些改变吗?郑允浩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这真是一个值得玩味的问题。他的好奇太多了,多到对一个事实上的陌生人来说,显得不礼貌了,而郑允浩连他的名字也未必记住了。

 

铁门外的所有声音骤然寂静下来,像给人一把全抓走了。突然的安静和突然的响动一样是能迅速引人注意的,金在中胡思乱想的走神被切断了。

 

“各部门就位!23场一镜一次,action——”副导演大喊一声。

 

所有工作人员迅速无声地从他身边退去,金在中略低下头,一只手按上冰凉的沉重铁门,推开它。

 

他把头垂得极低,似乎就快没力气似的,一步一拖地走。他看见自己踩在薄薄的,已积得像一层白绒毯似的雪上,他袖子上的血浆随着他的脚步时断时续地掉下来,砸在绒毯上一滴一个鲜红的血洼。在他踩出来的积雪互相推挤的窸窸窣窣声里,很快加进了另一声踏得很坚实,很重的脚步声——有人从天台另一头朝他走来。

 

金在中的眼睛被黑色的兜帽罩住了一半,他慢慢抬起头来,视野是这么恢复的;先看到距离他一米的擦得干净得体的黑色皮鞋,再往上,尤其修长的长裤,从这个人的脚跟到他的腰线延伸得像造物主画的一笔优美而绝不断绝的长线,白色的羊绒大衣,白色的高领毛衣,那么干净,大片的雪花落在那上面,白得与它们归为一体,像归乡。

 

金在中抬起头来,这个角度足够让他的兜帽掉回他的背上,他整个脸暴露出来,和另一张脸赤诚相对。

 

和那张脸。

 

原来他的脸上,是有两道伤疤的。这居然是金在中模糊不清的第一个念头。

 

他很快发现,模糊的不是他的想法,是那张脸,是他看见的一切场景,是他的全部视线。那张脸被他滚热的眼泪融化,晕开了,于是他更仔细地想看,大大地睁着眼睛,泪水从里面滚落出来,把他自己倒吓了一跳。

 

他不知道自己哭了,也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了。

 

他哭什么呢?他自己也迷惑不解。也许他入戏了,他比自己明白的还要更深入的理解了这个角色。就像导演说的那样,他看见郑允浩,他委屈极了,他的委屈大到和洪水一样在身体内部席卷淹没了他最后失守从他的眼眶里流出来。他有一肚子的话想问,又觉得都不必问。你为什么没回来找我?你为什么丢下我这么久?你知道我一个人是怎样辛苦地活下去的吗?你知道我甚至想放弃了,我无数次的想,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如果你在就好了,如果你在我至少可以哭一场。

 

他的委屈现在不是他的了,是他这么多年背后所有辛苦得令人不忍卒读的故事的,他无法控制它们。

 

被他融在两汪眼泪里,那个几乎辨别不清的郑允浩,动了一下,似乎他想向前走,却被金在中丰盛的眼泪吓住了。

 

金在中靠着非常专业的记忆力,勉强想起在剧本里,他现在该跌倒了,然后郑允浩会过来扶起他,他们俩才可以念第一句对白。

 

他晃了晃,没有力气,摇摇欲坠,瞟了一眼薄薄积雪下隐约可见的水泥天台,狠狠心把自己的腿砸下去。

 

他的腿还没磕到地面,整个人就被接住了。

 

郑允浩一个大步地直接冲过来,压根没让他跌倒。金在中觉得他让自己瘫软跌下去的那股惯性全都重重撞进郑允浩的胸膛里,郑允浩拿自己的肩膀,肋骨,手臂,接住了金在中身上的所有力量。金在中甚至感到自己肩膀的骨头,撞在他的胸口,都隐隐吃痛,他不知道郑允浩会不会更痛,也不知道郑允浩为什么突然临时改了剧本,反正郑允浩现在没有一点想松开的念头,他由着金在中斜倚着,把全身的重心都架在他怀里。

 

金在中在这样的诧异和安心感里,尝试着抬头去找他的眼睛。

 

郑允浩几乎没办法和金在中对视。

 

金在中的眼泪依然在源源不绝地涌出来,好像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还在哭。他哭得没法停下来,安安静静的,什么声音也不发出,只是由着眼泪流出来。眼泪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冲洗着他的眼睛,把它们洗得泛着微红,透亮滑润,洗得尤其大尤其深。那双眼睛现在就盯着郑允浩看,让郑允浩觉得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连自己都不了解的,另一个自己,值得他那么专注,那么费神地看。

 

化妆师把金在中的脸画出毫无生机的白,让这张脸上只有这双眼睛,和旁边的这颗泪痣是有颜色,有生命的。现在连那颗生动的泪痣也在盯着郑允浩看,郑允浩被它们看得无所遁形。刚刚他想都没想,没按剧本安排去接住金在中的时候,金在中整个人向他砸过来,他感觉到整个人都重重地震了一下,不像是骨骼在震,倒像身体内部,再深一点,更深一点,藏着灵魂的那一小块地方,重重震荡了一下,又缓缓归于安宁。

 

这么重的一下,激起了热度,从极深的地方一路烧过来,烧到他的眼眶。郑允浩觉得不舒服,眨了一下眼,看见一个圆圆的泪斑,落在金在中卫衣的袖口,混合了血浆,像一个圆形的伤口。

 

他该说台词了。

 

“……你去哪了?”不对,他说错了,少了半句。可是这半句他说得也不好,被他的哽咽截得支离破碎,他没想到自己一句话里能藏着这么多泪水欲流未流的声响。他为什么会哭呢?

 

“我……”金在中试图把他那句台词接下去,但是根本做不到。他一开口,眼泪就更凶猛地冲出来,他的声音里全是哭腔,感觉他要花全部的意志力去防止那些丢人的,大声的哭声跑出来,甚至没力气说完一句话。

 

“我一直……”他又试着说了一次,还是做不到,这么近的距离里,他的表情是不可置信的,仿佛是他不知道自己在哭。他整个人都在微微发着抖,那些眼泪榨干了他的力气,郑允浩只能更紧的搂住他。为什么哭呢?他被金在中的眼泪招惹得快要崩溃了。他相信自己入戏了,金在中满腔的悲伤,委屈,依赖说服了他,让他被遗憾,思念,痛苦搅得心神俱碎。他后悔极了,后悔找到他太晚了,也许早一点,他不会这么难过。

 

金在中第三次尝试着说出那句台词,他徒劳地张开嘴,只能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哭声。

 

“Cut!”导演在监视器后大喊。

 

嘈杂声在簌簌落雪的寂静中复苏了,人群从雪白的天台四周涌来了。他们急着跑过来,给金在中披外套,为郑允浩递热咖啡,替他们掸肩头上的落雪。雪在他们俩头发凝结了霜一样的白,他们对视了几分钟,像已经老了五十岁。

 

化妆师拿粉扑在金在中脸上补妆,立刻又被金在中的热泪冲化了。他的眼泪居然停不下来了,拍摄结束了,情绪抽离了,可眼泪背叛了他。让人无法想象一个人的身体里能有这么多水分会变成眼泪流出来,它们像决心要把金在中流干了,流尽了,流到枯萎,然后再从什么中重新得到力量复生。

 

助理慌了,导演也慌了,都跑过来哄金在中,而金在中只是无辜地睁着那双流泪的眼看着他们,听不明白他们劝他缓一缓,出出戏的意思。他没有那么伤心啊,可是为什么眼泪止不住呢?

 

“没事没事,你整理一下啊,你们俩都很好!情绪很好!很饱满!我们休息半小时,等雪小一点继续拍,你先去化妆室喝点热的。”导演哄完金在中,又转脸哄郑允浩,“允浩啊,你别被感染得太多了,没事的,你表现的很好了。你先……你先松开他。”

 

郑允浩这才发现有人在掰他的手。

 

他的手依然紧紧攥着金在中的胳膊,在极冷的空气里冻得通红发痛,也没有放,好像已经被冻凝固了,就在金在中胳膊上凝成那个形状。现在有人在用力地掰它,想把金在中从他手上掰出去,像把郑允浩从手指延伸长出的,属于他自己的一部分身体掰走。郑允浩的手痛得恢复了知觉,不愿意放,他现在就是那个七岁的小男孩,他答应金在中他们俩不会再分开了,谁都别想从他身边带走金在中。

 

郑允浩发僵的手指终于撑不住了,金在中被裹上外套拽出去,往休息室走。而郑允浩愣在原地,不管是助理过来给他披衣服还是导演拉他去看回放他都一动不动,所以他看见了被拥着往铁门走的金在中,流着泪回头望他一眼的侧脸。他们像两只相依为命,又不得不被分开的孤雏,只能这样遥遥一望,满怀不舍。

 

 

等郑允浩回到化妆间,金在中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已经把眼泪止住了。郑允浩和每个工作人员问好,到金在中时,想说的一句“你好”,脱口而出就成了“好久不见”,他自己也觉得不妥当,金在中像是没怎么多想,拿他因为流泪过度,依旧红得让郑允浩不敢对视,红得惊心动魄得眼睛看着郑允浩,非常自然的也接了句“好久不见”。

 

这是他们俩第一次完整的对话。

 

郑允浩的好久不见,是金在中连他的脸也没看见的19岁颁奖礼后的不见,是离开巴黎后与相框里那张照片的不见,是在金在中把他从离岸的失眠之海里打捞起来的某个深夜后的不见,郑允浩明白,而对于金在中来说,他的好久不见,只是一句口误。他们俩离开了镜头,现在并排坐着,时不时试探着去找镜子里的对方,又立刻撤回目光,非常生疏,一点也不像刚刚惹了彼此眼泪的两个人。

 

郑允浩觉得总隔着镜子张望不好,但是他的眼睛就是非得要看,一分钟不看它就不安似的,像丢了什么东西要反复盯着确认它还在原处。他跳了三十一年的心脏现在紧一拍慢一拍,不知道在慌张什么,他身体的每个部分都不听他的了,要造反。他们想听金在中的,眼睛只是一个前哨兵,它紧迫地盯着就是为了试探,随时等待金在中给它一个眼色做暗示,然后这群造反的内部军队就立刻为他冲锋陷阵。

 

郑允浩逼着自己转移注意力,看见化妆台上孤零零摆着一个婚戒式样的戒指,他猜那是刚刚道具组说为他准备好的戏里的婚戒,他随手拿过,把它往左手无名指上套,刚刚好,不大不小的尺寸。

 

就在他戴上的一瞬间,一直在旁边滔滔不绝让金在中爱惜身体每次入戏不要那么投入的经纪人讲了一半的话突然被谁掐断了似的,金在中的助理也不动了,连金在中都定了格,愣愣地盯着他看。

 

郑允浩被盯得十分无措,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那是……我平时戴的戒指,刚刚拍戏前取下来的。”金在中说话的语气不像是郑允浩戴错了他的戒指,倒像郑允浩刚完了一个令人绝对难以置信当场变出大象的魔术。

 

郑允浩马上推出戒指道歉:“抱歉,我不知道。我以为是道具组留给我的。”

 

“没关系,你……戴着也没事……”金在中嘴上一点都不介意,但是看起来还是神情恍惚的。他就这么沉浸在梦里一样的站起身,对经纪人说,“我出去抽根烟。”

 

“哎,在中哥!”经纪人跟在他后面也没喊住他,小声念叨,“烟都没带抽什么烟……”

 

 

金在中握着剧本,站在旧楼敞开的大门口,靠着门框,这座斑驳陈旧的建筑内里比外表更倾颓,走廊的灯坏得差不多了,仅有的几扇窗户被厚厚发黄的报纸封住。金在中就沐在那唯一明亮的地方,专注地看着外面落着鹅毛大雪的街道,神情认真极了,像每片雪花他都认得,叫得出名字。

 

郑允浩靠近的脚步声短暂地吵醒了他,他回头,那双有很多故事要讲的眼睛,和郑允浩的相遇了。

 

“你怎么出来了?”

 

“抽烟。”郑允浩走到另一侧的门框旁。

 

金在中的视线转落在郑允浩什么都没拿的手上,他十分宽容地笑了,没戳穿对方的话。他又望向街的对面,声音很轻,似乎在和郑允浩对话,又似乎在自言自语:“那个手机店,原来是一家拉面店。15岁的时候,我在那里打工。”

 

郑允浩的沉默持续了一会,才开了口,也像是自言自语:“挺巧的。就这条街,我15岁的时候,每天早晨,都会来除雪,挣一点钱。”

 

很奇怪,金在中发现自己并不感到意外,不感到惊讶,他甚至也不觉得这有多巧,就如同是他知道这是注定要发生的:“是啊,怎么我们没遇到呢?”

 

“真可惜。”郑允浩像是无意识的应声,又像是脱口而出的梦呓。

 

“我们应该遇到的。”金在中又强调了一遍。

 

然后他们开始毫无目的,漫无边际的聊天。从拉面店总是很咸的汤,聊到金在中本来要去郑允浩在的那个公司投简历,被指错路找到另一家,又讲到彼此是怎么决定接的这个剧本,和两人之后在日本都有的演出。郑允浩告诉金在中他昨天刚决定养一只狗,是一只哈士奇,金在中说我挺喜欢哈士奇,很多年之前,在一家宠物店见过,怕自己养不好狗,没敢带它回家。他们聊得不像是第一次见面的同事,像从童年就已分别的竹马,有那么多的事要分享,多得没有什么条理。

 

金在中发现,无论郑允浩说什么,他都想笑。不是郑允浩好笑,郑允浩也没有故意说很多幽默的话,但是随着每一句的出口,金在中的身体里都有一种极轻快的东西要往外满溢,扑棱着翅膀要从他的嘴角飞出来,得了欣快症似的。金在中不敢笑得太多,他怕郑允浩觉得自己很奇怪,他笑一下,就略微歪头把那笑容拢住,但是它还固执的残留在眼睛里。遮住下半张脸,会发现他笑得眉眼弯弯,遮住上半张脸,他轻轻抿着嘴巴像跟你撒娇似的。金在中觉得自己这副表情要么是很傻气要么就是很好看,郑允浩说一句话看他一眼,说一句再看一眼,最后话顾不上说了,只是盯着他看。

 

金在中也不知道自己嘴上在说着什么,眼睛一遍一遍地去描郑允浩脸上的伤疤,他嘴角的痣,他从眉骨到鼻梁的弧线,描得烂熟于心。他觉得此时要说的内容是最不紧要的事,他还有好多事,没来得及和郑允浩坦白,没来得及说出口,可似乎不必急于这一时。

 

一大片雪花被风挟裹着吹来,黏在郑允浩发梢上。金在中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一直想等它融化,或者掉落,它都没有。金在中放弃了观察,伸手拨弄了一下郑允浩的头发,把那片雪揉化了。

 

他发现郑允浩几乎是有些惊诧地看着他收回的手。

 

有些唐突了吗?金在中想,可能郑允浩不是很习惯被别人触碰到,他现在应该道歉,礼貌的,客气的,一句不好意思。但他不想,他懒洋洋地冲郑允浩笑,耍赖的小朋友一样。他觉得在此时此刻,他和郑允浩之间不该有道歉,他们有一万句话还没说可里面没有道歉。郑允浩温柔而纵容地望着他,目光里还有一点他也无法解读的内容。

 

金在中扬了一下手里的剧本:“还没对台词呢,拍之前试一下吧。”

 

“好。”

 

金在中翻到那一页,摊开给郑允浩看,示意他先开口。

 

“这么久,你去哪了?”郑允浩问他。

 

金在中回答。

 

“我一直在等你。”

 

他们终于把这两句话,流畅地说完了。

 


——END——


看完之后,可以去听一听这首歌^^:https://www.xiami.com/song/17747433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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