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七又二分之一

丑闻

这篇文的设定是31岁的娱乐公司社长金在中,和23岁的偶像团体队长郑允浩。

人设灵感来源于微博:https://weibo.com/5838239821/FkZM3rfcl?type=comment#_rnd1505482630426 感谢原博姑娘给予人设脑洞延生创作的授权。

本文属于AU设定。

所有OOC和不足之处都属于我,你的每一点喜欢都属于允在。

两万三千字,看文愉快。



J LINE娱乐公司的会议室有三间,分别在二楼,四楼,六楼,会议需要决议事件的严重程度随楼层高度逐级递增。此刻紧邻着社长办公室的六楼会议室大门紧闭,如同里面隔离着一个核爆现场,只要不打开门,那令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不敢设想后果的焦虑就不会散播出来。

 

平日空荡荡的椭圆长桌边坐满了人,三四个西装革履的是把命拴在钱上的董事,不停地把接连震动的手机挂断死皱着眉头的是公关部长,顺着他右手边坐下来的名头也复杂得不得了,有的要被叫老师,有的被叫室长,还有社长助理,然后才轮得到在开着空调的房间里也不停擦汗的经纪人。长桌的两端,一边的椅子是空着的,它正对着的另一边,坐着整间会议室里最年轻的一位,年轻到会让人觉得他出现在此地是有些不合时宜的——才刚刚23岁,被称呼一声男孩子,也不过分。

 

没有一个人说话,好像所有人的舌头都被没收走了,谁先忍不住开了口,谁就要负责收拾这场灾难性的烂摊子似的。气氛就快要凝结成布满房间一根根纤细锐利的丝线,动一下就会被割伤。在风暴眼最中间的,23岁的郑允浩,抬手压了压鸭舌帽,盖住了脸上的表情。他穿着一件白色的卫衣,破洞牛仔裤,马路上每个年轻男孩都会穿的那种。比起那些勒到喉咙的领带,看起来是整间房里最轻松最不在意的一个。谁也不知道那些丝线是怎样在他的身体内部绞紧他的心脏,把它死命地往下拽,像要拽到地心里去。

 

都不想接手,那么就开始推卸责任。经纪人把汗湿的纸巾丢到一边,清清嗓子:“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件事……这件丑闻从一开始就是捏造的,就是要抹黑允浩。现在组合火成这样,在我国,在日本,挡了多少人的路,他又是人气最高的,就是对准他来的。”

 

公关部长冷笑了一声:“泼艺人脏水,多了去了。公司是让你澄清,给他擦干净,不是让你们往他身上越抹越黑的。明明没做的事,撒了个一戳就破的谎去圆,谁还会相信你?”

 

上上个礼拜,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女团偶像失足从自家的十楼平台坠楼身亡。本来不是一件大事,警察在调查的过程中发现了家具上残留的白粉,而平台的痕迹证明女星当时并不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有过拉扯,有可能是聚众吸毒后,精神恍惚,被人误推下去的。顺藤摸瓜,揪出了当天娱乐圈一众吸毒的小圈子,为了得到轻判,一个举报一个,那几天各大娱乐公司的股价跌得也像陪她跳了楼,整个圈天都塌了小半。J LINE旗下的艺人不多,两个团三个歌手,干干净净的,全公司都挺有闲心看热闹,直到不知道是哪个经纪人卖了个大新闻给八卦杂志,说警察都不敢爆,压下来了,现在最红那个团,知道吧?队长,郑允浩,当时就在,我手下的艺人都看见他了。

 

而郑允浩呢?大家突然想起来,从这件事发生以来就没露过面,消失了一样,谁也不知道他去哪了,说不定真进去了。

 

这件事,当然是假的,根本没人招出郑允浩,连警方都是看了杂志才知道,谨慎起见还是通知郑允浩来配合调查。收到通知的第三天郑允浩才到了警局,这是一个很微妙的时间,案发的第七天,是尿检刚好可能会失效的时间。郑允浩通过了检查,再加上确实没有照片或者信息能证明他当时在现场,连斩钉截铁指认他的人都没有,警方也不留他,走之前让他顺便提供一下当时的不在场证明。

 

经纪人说没能及时赶回来是因为我们一直在日本录音,拿出手机给警察看很早之前就订了事发前一天飞日本机票的记录。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郑允浩基本已经完全与其无关了,隔天警方也出了澄清声明解释了始末。莫名其妙被卷进丑闻里固然倒霉,也就约等于走在路上踩到狗屎,擦干净就好了。

 

这件事开始发酵,是一个和对家公司颇为亲近的记者在网上说当天他在机场蹲了一天,压根没看见郑允浩,同行也没有一个人拍到过郑允浩那天去日本的照片,如果有粉丝拍到了,希望拿出来看看。

 

粉丝没能拿出照片,反而是另一个男歌手的粉丝证明了,郑允浩在日本固定去的录音室,上周一直是自家偶像在用,她的男朋友在录音室工作,据说郑允浩一开始是预约了,后来又改期了。

 

所以这个不在场证明,是假的,舆论一片哗然。

 

坐得离空椅子最近,西装笔挺的那位董事没了耐心,紧跟着质问公关部长:“你接手的就够好吗?让你收拾这件事你收拾成什么样子!”

 

他立刻反驳:“我那是当时最好的方案了,本来不会出什么纰漏的。谁知道有人管不住嘴……”

 

对面有轻声的嗤笑:“什么管不住啊,谁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这小子啊,当初选人出道我就不同意,目光短浅得很,他以为把郑允浩扳下去,就轮得到他红了?拎不清,都是一个团的,一个丢了脸谁都要被牵连。”

 

经纪人的汗又冒出来了,小声问刚接完电话跑进来的助理:“还没到啊?”

 

助理压低了声音:“机场过来有点堵,马上,马上,十分钟就能到了。”

 

不知道又是谁试图维护不在场的那个人:“人家有心计,你们也要有把柄给人抓啊。谁让你们说谎了?不帮着说谎也是错吗?”

 

就在郑允浩的虚假不在场证明事件后,警方又请他去了一次警局。单独的,只有一个律师陪同。这次郑允浩什么都没说,事发的15号晚上他确实不在现场,至于他在哪,是他的私事,他暂时不想透露。律师以警方没有任何证据把他视作嫌疑人调查为据捍卫他保留隐私的权利。两个小时以后郑允浩回了家,答应的条件是暂时不出镜,随时等待配合警方的调查。

 

就在这两个小时里,整个网络上已经变了天。

 

郑允浩又一次接受调查的新闻传得沸沸扬扬,论坛投票有一半的网友认定他是有罪的,起码也参与了吸毒,不然怎么那么巧,偏偏接受尿检的时间晚了两天,一定是逃避检查,躲到安全的时候才出来,又伪造了不在场证据,有本事就交代自己当天究竟在哪啊,很难解释吗?

 

第二天开始J LINE的股票跌成死人的心电图,一连三天都没复活过来,正当红的男团通告接连被取消,理由都是风口浪尖,不方便。

 

公关部长和几位董事紧急开了个内部会议,当晚出了一份声明,是这么解释的:

 

之前对外宣传事发时我司艺人郑允浩在日本工作,是因为不想让公司内部的矛盾扩大被有心人传播。事实上当时是确定了录音工作,然而组合成员因与公司的理念不合产生了争执,14日时,在经纪人不知情的情况下郑允浩与某位队友私自开车出了远门散心。由于经纪人的疏忽,也为了不让事态扩大化,故当时以工作为理由,望各位海涵。

 

这份声明看起来是没有破绽的,撒谎必然是为了掩盖另一件更严重的事,艺人和公司叫板,翘班出走,传出去了又是一篇大新闻,更别提这个团身上一堆代言,到时候都猜他们要解约,公司股价不稳。

 

没人料到,两天之后,一个酒吧模糊的偷录视频被上传,是那个在声明里“和郑允浩一起去散心”的关系不错的队友,他的声音听起来醉得迷迷糊糊的,就是网友说的吐真言的那种醉:“……谁和他出去了?他那天在哪他自己清楚!我还得给他挡箭,该呀我?!来来来再开一瓶……”

 

在这个视频上传后,郑允浩已经被网上所有的福尔摩斯认定为杀人凶手,只恨自己不能穿过网线将他绳之于法。一边骂警察办事不力,到现在都没找到证据,一边就仿佛亲临现场般的推论,郑允浩肯定与被害人有私情,年轻男女,凑到一起,能有什么别的事?

 

相信了这一推论,被刺激到伤心欲绝的郑允浩私生饭,首页简介还挂着【陪哥哥走所有花路】,直接放出15日凌晨两点,她蹲在郑允浩家楼下,拍到郑允浩压着帽子戴着口罩出门的偷拍,质问郑允浩为什么要说谎。花路没有了,她用这张照片把郑允浩逼到了绝路上。

 

其实她问错人了。谎从来都不是郑允浩说的,从这件事一开始,郑允浩就被剥夺了说话的权利,有的是人替他说,个个都相信自己够聪明,能小心翼翼地掩埋住在两重谎话背后的真相,不让它爆炸,结果现在变成了一个这么荒唐的局面。

 

那位董事刻意模仿着语调重复了一遍:“谁让我们说谎的?不说谎说什么?真相?说15号那天郑允浩究竟在哪?”他像想到个什么笑话似的乐出来,“在座的,哪位去说?问问他自己,他敢说吗?”

 

所有人的目光仿佛被无形的指示箭头引领着,长桌两侧的每张脸都转向坐在这端的郑允浩,好像无所顾忌争执了这么久的重要人物们刚刚才意识到,他也在场一样。

 

郑允浩在几乎要凝结砸到他身上的视线里,摘下了鸭舌帽,把被压得乱糟糟的刘海顺着额头往上一捋,他这次为了新专辑剪了个不规则的偏刘海,头顶的头发还没养得太长,被帽子盖了这么久,也不服输似的几缕几缕的翘着,如同年轻的生命力生机勃勃地要从每根头发里往外冒,压都压不住。

 

他把刘海捋上去,大家才发现他隐隐是皱着眉头的,锐利的下颌线和残留的浅浅一层青色胡茬,搭配上收紧的眉头,让他看起来比实际上的二十出头要略大一点,说不上来大在哪,是那种会让人相信他在心里有了成熟的打算,没办法把他当一个大学刚毕业年纪的,不懂事的男孩子糊弄。

 

这间房里的人都比他大,但在此刻没有人敢说话,屏气凝神地等着他开口,有一位前辈曾经评价他说,他就是有本事能在瞬间抓取所有人注意力,这是天生的才能。

 

郑允浩抬起头,他抬头的姿势总是轻微地昂着下巴,让他优越的骨相显得更倨傲锋利。

 

“我没什么不敢说的,是你们,不敢让我说。”他把这句话的每个字,咬得非常慢,非常清晰,怕有人听不清一样,掷地有声。是初生的小兽,刚刚感知到自己血液里的天性,无惧无畏,什么都不知道怕的傲气。

 

董事脸上的笑意凝固住了,所有人都凝固住了,就好像郑允浩刚刚嘴里说出的那句话是他要炸毁南山塔,而事实上他已经把炸弹都埋好了。

 

经纪人低声阻拦他,拦晚了:“呀,小子你也少说两句……”

 

董事猛地一拍桌子,把他这句话拍断了,拍得很重,似乎要把这些不该摆在台面上的乱七八糟的所有事都震到桌子下面一样,有几个人被这声威慑吓得坐都坐不好了,在椅子上不停地换着姿势。董事清了清嗓子,刚准备开口,会议室的大门被推开了。

 

金在中紧随着替他开门的秘书走进来,走得很快。他穿了一件黑色的T恤,下摆塞进牛仔裤里,白球鞋,拎着长方形的黑色手包,比大学男生穿的还要随便。头发比郑允浩的乖顺多了,茶色的,软软地服趴在头顶,连一丝刘海都不乱。他的眼睛很大,大到几乎流露出一股天真来,更加对人在判断他的年龄时造成误导。公司里的化妆师说,希望有一天社长能坦白告诉我们他对自己那张31岁的脸修了什么法术,能让媒体睁着眼把照片放一起写咱们26岁的新人歌手是他远房表哥。

 

他走进来的那一秒,在空调毫不停歇地制冷中快要凝固住的会议室,从敞开的大门涌进一阵和暖的风,郑允浩突然感到那些无处不在的,紧绷在空气里冰冷得快割伤自己的每一根线,都在刹那间融化了,不见了。他闻到金在中惯用的柔和香水味,满身毛躁无处宣泄的热血也不再没头没脑地冲撞了,熟悉的味道安抚了他,把他原本被绞得皱巴巴的情绪都熨舒展了,为了能一直闻到这股香气,他愿意听任何话。

 

一时间,椅子在地板上的推拉声,起身撞到桌子钢笔咕噜噜滚动声,争先恐后嘈杂的问好“社长”“金社长”交汇成了喧闹的交响乐,刚刚正欲发脾气的那位董事,也不大情愿地,慢吞吞扣好了西装外套,最后一个站起身向金在中略一点头。

 

郑允浩也跟着他们站起来,向公司里拥有最高权力的这位社长致意。大家都在抢着问好,他没有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金在中。从金在中一进门,他就是这么认真地盯着金在中看,好像过这么久他终于给自己的眼睛找到了一个归宿,不再需要轻昂着头把目光投向虚空中的某一点。就好像他绝对不能分神,因为金在中随时会给他下一道指令,而他预备着要第一时间忠诚地执行它,刚刚在会议桌上挑衅了所有人,年轻的反骨,此刻在他身上安静地收敛,驯服地伏趴下去。

 

金在中没有直接绕到那个为他留出的空座坐下,他进门走了几步,停在郑允浩身边的位置,把手包递给一旁的助理:“不好意思,飞机晚点了一会,谈得都还顺利吗?”

 

没有人肯把刚刚那些毫无意义的牢骚和对峙复述给他听,于是会议室陷入了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金在中就在这阵沉默里得到了答案。

 

郑允浩凝视的目光终于和金在中的相撞,金在中偏头看了他一眼,然后金在中笑了。这个一个非常温柔的笑,他的笑是从郑允浩开始,但很快就调转眼神把它传递给长桌旁的每一个人,只是恰巧路过郑允浩似的。他用这个好看的笑包容了这张桌子上所有的失职和失态,他带着这样的笑容看向你的时候,像已经预备好原谅一切你自己都还无知的狼狈和错误。

 

他就是那样笑着说的:“你们自己开会,叫小朋友来干嘛呢?你们都是专业的,要他来帮你们解决问题吗?”他瞥了郑允浩一眼,“去我办公室等我,待会我们要谈一谈。”

 

郑允浩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金在中知道,这是郑允浩不甘心被当做小朋友对待,但他也知道,郑允浩不会在公开场合违抗他的意思。

 

郑允浩果然一句话没说,推开椅子往外走。经过金在中时深深看了他一眼,这一眼让金在中没来由地想起自己曾养过一只帅气的哈士奇,半夜没开灯去客厅喝水不小心踩到它的尾巴,它痛得从睡梦惊醒,也不叫,就这么睁着微微发蓝的眼睛眼巴巴地望着他,有一点不解的委屈,还有全然的信赖。

 

一直到他走出那扇门,金在中才把一直淤积在胸腔里的那口气慢慢地呼出来。

 

 

金在中回到办公室,刚带上门,靠在门边等着的郑允浩猛地扑过来从后背紧紧搂住他,用的力气很大。他比金在中高一些,18岁时刚见面,他和金在中差不多高,少年的骨骼继续生长,而大他八岁的金在中已经不再长高了,现在他以高出金在中半个头的优势把金在中镶进自己怀里,埋下头让嘴唇鼻尖从金在中的锁骨一路蹭到脖颈,他用力地呼吸,好像他其实不靠氧气为生,而靠的是金在中身上的味道,他忍了太久,快要窒息了。蹭过金在中脖子上那一小块深色的胎记时,他咬住了它,不算真正的咬,磨牙一样,衔住那一小块皮肉,轻轻地舔,舍不得放开。

 

他头上顽强翘着的那些头发冒冒失失蹭在金在中脸边,蹭得金在中发痒忍不住想笑,他拍拍郑允浩收紧在他腰上的胳膊暗示他松开,得到的回应是郑允浩示威性的一磨牙。金在中疼得不敢动了,由着他蹭。直到他终于肯放过那块胎记,继续往上找金在中的唇,金在中配合地侧过脸和他接吻。

 

“我们允浩啊……”在这个漫长的吻结束的时候,金在中叹息般的,无限爱怜地轻声说,拿手指摩挲他从下巴到耳后那优美的弧线,“我的允浩啊……怎么能被说是瘾君子和杀人犯呢。他们知道什么呢?”

 

金在中离他太近了,鼻尖贴着鼻尖,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带出一阵微小的气流,郑允浩贪婪地把金在中渡给他的氧气吞进去,这样的满足让他晕眩,几乎注意不到金在中在说什么。

 

“……告诉他们吗?告诉他们你15号那天究竟在哪里,他们猜了一千遍也没有猜对。”金在中的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告诉他们,那天你和我在一起。”

 

郑允浩的神智慢慢恢复了清明,他听清了金在中下一句话。

 

“告诉他们,你没有吸毒,也没有杀人,郑允浩把那天当做秘密藏起来,因为他在社长金在中的床上。”

 

 

金在中第一次见到18岁的郑允浩,就是在这间办公室。

 

妈妈从老家打电话给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二十多分钟,金在中特意推迟一个会好半天才听明白,是跟他讲公州某个远方亲戚家仗着自己长得好不肯好好念书不成器的小儿子,才17岁,就离家出走跑到首尔来了,非说要当大明星,当歌手,拿着网上搜到的地址就要来投奔他八竿子打不着的按辈分该喊舅舅的金在中,让舅舅捧他出道。

 

金在中也没办法,只能答应了妈妈让她别担心,让亲戚也别担心,他只要见到这孩子一准当个好舅舅劝他迷途知返,找人把他送回家去。然后他跟前台打了个招呼,说这几天要是有十几岁的男孩子说是自己的外甥,让他进来,请他到自己办公室的休息间等着。

 

他交代完,就去忙着讨论公司上市和推新男团出道的计划,连轴转得差点把这事忘干净。隔天他开了一上午的会,午休拿着一盒沙拉回办公室,就看见一个17,8岁的男孩子,脊背笔直地坐在他休息室的沙发上,很有规矩的样子。顶着个不太夸张的狮子头,穿着蓝色的塑料衣服,就这么一身完全和时尚搭不上边的打扮也没藏起他眉眼里即将生长出的俊朗凌厉,五官是能轻易迷倒小姑娘的那种好看,金在中觉得有趣,靠在门边从头到脚地把他打量了一遍,在心里为电话里妈妈说的那句“长得好”投赞成票。

 

过了一小会他才注意到金在中的目光,扭头一对视,有点慌张地站起来,九十度鞠躬,张嘴想问好,但看起来就像忘了该喊什么一样。金在中怕被一声“舅舅”叫老了,截住他要出口的话,笑着往里走:“来了?”

 

金在中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确定自己连他名字也忘了,决定略过称呼这一步。他半倚着自己办公桌站着,饶有兴致地看着对面的男孩子:“还想当明星吗?”

 

男孩子看起来简直有点受宠若惊:“您……您认得我?”

 

金在中在心里觉得有点对不住这个毫无印象的外甥,抱歉地又冲他笑了一下:“不过你这样不跟家里打招呼就跑出来不太好,他们给我打电话了,我答应要送你回去,要不要出道,等你高考结束以后再说。好吗?”

 

他就像完全没有听懂:“……什么?什么电话?我不能出道了吗?”

 

金在中刚想和他解释清楚,传来的敲门声打断了他。

 

“哟,你会结束的这么早啊?还比我先到。见到了?这就是第七个,人我可算搜罗齐了。”和金在中一起跳槽创业,一直和他关系亲近负责训导练习生的老师从门口冒了个头,身后还跟着六个十几岁的少年,金在中认得,他们花了一年时间千挑万选挖来的出道预备役,要组男团的。

 

金在中一愣神,那边老师已经介绍开了:“郑允浩。刚18岁,在大公司,就咱俩之前呆的那个公司,当了两年多练习生了,咱们团不是本来也还缺个人嘛,正好看到他投简历,我一看实力那么好,就准备直接让他们磨合磨合出道了,白捡的苗子,咱们运气好。哎我之前不是和你提过吗?今天见见,也讨论下选队长的事。”

 

金在中这才弄明白自己闹了个什么样的乌龙,又重新打量了一遍面前的男孩子:“对不起啊,是我误会了,把你当成老家跑来的一个男孩子了。郑允浩是吧?初次见面。”

 

“……没关系的,社长。”郑允浩顿了一会才说话,声音放得很轻,还在变声期的尾巴,声音残留着介于天真和沉稳之间微微的沙,他墨黑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瞬熠熠的光,不惹人注意地黯淡下去,像一根火柴微弱地燃在他的瞳孔中,被一阵安静的风熄灭了。

 

金在中坐回他的办公椅,听即将出道的男孩子们一溜排的自我介绍:16,17,18岁。真年轻啊,青春都还没盛放,未来对他们代表着无限好希望的年轻,好像永远都不会累,也不怕痛。满脸的胶原蛋白,竹节似的往上蹿,才长出胡须,觉得变声期的声音不好听,故意压低了说话装作大人的样子。金在中看着一张张年轻的脸忍不住走神,回想着自己是18岁是在哪,是什么样子,也和他们看起来一样令人羡慕吗?

 

“……你选吧。”老师打断了他的神游。

 

“什么啊?”

 

“队长啊,当然是社长选,这个很重要的。”

 

金在中两手交叉抵在下巴上,半是回忆半是思考:“知道的吧?我原来呢,也是男团出道的,我是队长,因为我年纪最大,当时我们就这么定的。其实我当得不怎么好,我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了,但当队长很辛苦,比我想象的还要辛苦,有一些委屈和牺牲,都要忍受。我说这些是想让你们知道,这不是一件多好的差事,如果决定承担,就要非常的勇敢和有责任心。我也很需要一个很棒的小队长,来帮我的忙,他做得好,这个团才有可能红,公司有起色,我的压力也会小很多。我不想指定,有人愿意担任吗?”

 

一片鸦雀无声,好像男孩子们被他这番话吓得不敢开口。

 

金在中很有耐心,听了两分钟的沉默,又问了一遍:“有人愿意吗?”

 

最左边有一只手举起来,举得不高,但很稳,一点没有犹豫的瑟缩。金在中顺着那骨节修长的手指往下看,狮子头,那正跟还没褪尽的婴儿肥较劲也不过巴掌大的脸,高挺的鼻梁先替他撑出了气势。

 

举起手的郑允浩看起来一点没有刚刚独自面对金在中的紧张,他的神色证明了这不是个冒失的邀功,他没白费那两分钟的思考,他决定了,比任何人都快,比任何人都坚定。金在中就在看他的这一眼里,在心里拍了板。

 

“郑允浩。”金在中把这个名字咬得很好听,从他形状动人的口唇边跌落,这次他把这个名字牢牢记住了,“为什么想当队长?”

 

郑允浩的视线笔直地投向他,不闪不躲:“我相信自己能做得好,会好好带领组合,能帮……公司的忙。而且我年纪最大,我们可以就这么定。”

 

一个18岁的男孩子,站在26岁的金在中面前,自信满满地宣称自己年龄足够大,是迫不及待希望被当做可靠的大人看待的自信,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于是金在中配合他,郑重地站起身,理了理衬衫的袖口,走到身高刚刚好能与自己平视的郑允浩面前,也望进他的眼睛里:“那以后就拜托你了,队长。”

 

他是很认真地说这句话,很认真地哄小朋友的语气,他有过18岁,在那些漫长的磨难孤独和岁月前面,他知道18岁的男孩子最想要听到什么,最渴望得到什么样的鼓励。可郑允浩看起来是非常当真的,他抿着嘴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像暗中与金在中做好了一个什么样的约定。

 

三个月后,金在中对着一大摞报表才意识到,郑允浩真的比他当初答应的还要更加努力,做得更好。

 

组合出了第一张专辑,宣传方案不是很够,打歌,托圈内旧情上了几个综艺,第一周不温不火,第二个节目播出的时候,论坛关于这个组合的讨论帖一夜之间盖到二十页,都说长得好,完颜团,哎呀也不看看老板是谁,金在中啊,现在多少吹脸赞的小偶像明里暗里还在偷偷学他,前辈退圈了,光芒犹存,他天天盯着自己的脸也选不出丑的练习生啊。再仔细一看,团感也好,十几岁的小男生亲亲热热地互相帮助打闹,看得人都年轻了,队长带得好啊,队长真的帅,长得像我们学校校草,队长怎么那么可爱啊,胜负欲那么强,玩游戏都要带着团赢,赢了一笑,两颗小虎牙,姨母心都要化了。

 

第三周打歌,主打曲就冲到了首位,台下举手幅的小姑娘越来越多,专辑一箱一箱的从仓库搬空,两个月之后,综艺节目的PD要请金在中吃饭,请他念念旧情,一定给组合空个档期出来。

 

组合人气一路飙升,郑允浩就像他承诺过的那样,带领着,冲在最前面。

 

没到半年,公司已经决定先给他们开个小型演唱会,歌不多,聊聊天也好。金在中偶像出身,他深知偶像的魅力隔着屏幕是筛过一层冷却过一层的,最能让粉丝沉浸其中的投入,重要的还是舞台感染力和表现。

 

那次舞台非常成功,金在中戴着口罩拿着贵宾席的票准备进场时至少被三个黄牛拦住问他票卖不卖,多少钱都收。

 

庆功宴上人人都开心,香槟杯堆成精巧的小山,经纪人大手一挥,说满18的都可以喝酒,没到年龄的老老实实喝饮料去,一片掌声和哄笑。金在中开了一瓶红酒,和几个股东拿盈利的谈资当下酒菜,胃里什么都没吃,喝了大半瓶就感到晕乎乎的微醺,是很开心的一点醉意。

 

他看到醉得差不多的助理从旁边那桌走过来,一边傻笑一边打嗝,听了个很了不得的笑话似的,拦住他问怎么回事,助理还在乐:“那边起哄呢,哎呀允浩这小子太乖了,怎么都不喝酒,端着杯汽水在那敬呢。”

 

金在中这会也喝得差不多了,变得很幼稚又爱看热闹,忍不住凑过去,果然几位老师开玩笑地在那劝酒,郑允浩拿手掌护住自己那杯饮料笑得很可爱说自己没喝过。这金在中就不服了,自己没出道就偷偷去酒吧喝苦饮料,他金在中带出来的整个圈现在最当红的男孩子怎么能不会喝酒呢。

 

“没喝过就学嘛,我教你啊。”听到金在中站他们这一边,劝酒的几位一阵叫好。

 

郑允浩看到他,赶忙一个深鞠躬,杯里的饮料都差点泼出来:“社长……”

 

金在中很不满意,你看大家都醉了,还清醒着的人就是不好玩,他可不记得自己在后辈面前有这么多规矩。他搂着郑允浩就往旁边铺白布的自助酒水台走,丝毫没注意到自己脸颊被酒精烧起来粉色的热度离郑允浩太近了,郑允浩像被那种热度烧灼了一样全身都僵硬了一瞬。

 

金在中一只手还架在郑允浩肩膀上,另一只手随便拧开一瓶烧酒的盖子,往一个比酒瓶还要大的玻璃杯里倒,他现在醉得也不知道轻重了,教人喝酒一点不循序渐进,只挑他自己想喝的来。

 

金在中把杯子递给他,鼓励他:“来,别见到我就鞠躬,喝了酒就可以不叫社长,一起喝过酒的人是朋友了,就叫在中哥。”

 

他侧着脸说话,气息暖洋洋地洒在郑允浩耳后,郑允浩的耳朵被他嘴里的酒气熏得醉了,一点点泛起红,红得滚烫。

 

他看见郑允浩愣住了一样,僵硬着没有反应,自己先仰头灌了一大口:“不难喝啊?酒呢,是特别好的东西,尝过就知道,要不要试试看?”他把后面的语调说得充满诱惑,大人引诱小孩子干坏事那种甜甜的嗓音。

 

郑允浩被他蛊惑了,没犹豫地接过那杯,喝了他人生中第一口酒。

 

他得到的奖赏是一阵苦冽辛辣的呛咳。

 

金在中现在幼稚死了,看到他被呛得咳嗽都觉得好玩,有节奏的三声笑个没完,笑着笑着就被人拉走,酒店的服务生小声说自己小时候就是金在中的饭,能不能要个合照。

 

金在中答应了,他今晚心情实在是太好了。因此他没看见,在他走了之后,郑允浩收回望着他背影的眼神,盯着手里的杯子,慢慢转动它。一直到那几乎不可见的,玻璃杯壁上金在中透明唇膏无意间印下的一个优美的唇印正朝向他。

 

郑允浩举起杯,分毫不错地把自己的下唇紧贴在那个金在中遗留的唇印上,像一个完美的吻,将余下的那整杯酒,一饮而尽。

 

等金在中绕了一圈回来,在他的教导下破了戒的郑允浩已经被一群人灌了不少了,一看就是不常喝酒的人,从脖子到脸颊都红了个透。敬他酒的人也散了,害得金在中来不及抓到把公司最值钱的这棵摇钱树灌成这样的罪魁祸首。酒气蒸腾上来,金在中也觉得热,他穿的是一件宽宽大大的休闲衬衫,大到袖口要卷上来两折才到手腕,他随手解开领口两个扣,胸口那只墨黑色的蝴蝶纹身都能从敞开的领子里扑腾出来了。郑允浩闭着眼睛趴在桌子上,看起来醉得不清,金在中担心他,弯腰拍拍他问他还好不好。

 

郑允浩刚一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金在中从锁骨到胸口一大片白得不像话的春光。

 

他抬起头,鼻血从他鼻腔里冲下来。

 

金在中吓到了,拽着他就去洗手间整理。郑允浩趴在洗脸池边,由金在中湿着袖子捧水给他洗脸,鼻血才刚止住,他咳嗽了两声,对着洗脸池一阵干呕,吐也吐不出什么,刚刚倒下去的酒精又涌出来。

 

金在中轻轻地拍他的背,看他皱着眉头,难受得不行的模样,心脏抽了一下,一阵懊悔。为什么非让郑允浩喝酒呢?接触过的前辈,老师都跟他说,你们公司那个郑允浩啊,太好了,太乖了,什么都做得好,你不用担心他,他绝对不会犯错的,才十几岁,特别有分寸又懂事,有这么个艺人是你赚到了。金在中有时候也会好奇,他不知道郑允浩究竟想要什么,什么样的欲望驱使着他去做一个几乎完美的模范偶像。他不抽烟不喝酒,很少在自己身上奢侈地花钱,他说要存钱买车,也就是一个平价的牌子,同队的男孩子们红了以后,私下偷偷撩妹泡妞,金在中一清二楚,明面上不准,也只是敲打他们要小心低调,不许公开,可郑允浩没有,他好像都不会被那年轻悸动的荷尔蒙掌控,他那么乖。金在中知道,自己劝他喝酒,就是隐隐地想看他破戒,想让他哪怕有一晚上活的肆意轻松一点,做18岁会做的混账事,说18岁想说的话。可他现在后悔了,他其实不希望这个男孩子在一生中,对任何可能会伤害到他的东西上瘾,包括酒精。

 

郑允浩吐完了,软软地靠着洗手池下的大理石台滑坐下来,力气也一起被吐干净似的。金在中没有拽他,陪他一起坐下来,让他靠着自己。

 

郑允浩非常专注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金在中,几个镜面反复折射的灯光把他的黑亮的眼睛弄得闪烁不定。金在中突然发现,从他们第一次见面,郑允浩总是这样看着自己的,好像他看着金在中的时候不会被任何事分神。

 

“在中哥……”醉意朦胧的郑允浩口齿都是含糊的,有些奶声奶气,还没忘记金在中对他的承诺,他两颗小虎牙也跑出来和金在中打招呼。

 

“嗯?”金在中用鼻音哄着他。

 

“你真好看。”

 

他说这句话时没有笑了,说得很认真,却没有用敬语。

 

金在中慢慢地转过头,在他眼窝里的两颗透亮的黑曜石里找到了自己,快要27岁的自己。

 

金在中又转头回来,看向明亮的顶灯,好像看见了自己18岁时在舞台上忐忑不安一直盯着的雪亮镁光灯。

 

“我真好看,是吧?这句话曾经有很多人对我说过,每次我都很开心。”他笑了一下,“偷偷告诉你,我很怕老的,直到三十岁,四十岁,我都不想被别人看出来老了,我想一直好看下去。但是你不用怕,你年轻,年轻是最大的底气。”

 

他说完这句话,肩膀重重一沉,第一次喝醉的郑允浩头一歪,枕着他的肩膀香甜地睡过去。

 

 

隔年组合发完第二张专辑,正式开始巡演。金在中坚持每场都到,坐在固定位置的包厢里,台下挥舞着荧光棒尖叫流泪的小姑娘从不抬头,不知道有谁坐在她们上方,目光炙热又专一地紧紧盯着舞台。金在中看着舞台上一举手一投足都聚着光,能引起滔天欢呼和崇拜的郑允浩总觉得奇妙,好像没法完全把他和公司里那个每回见到自己都恭敬又乖顺的男孩子联系在一起,他才19岁,就有这么大的能量牵扯着万千少女们的心脏了。再一想,又觉得合理,看着他像看着19岁时的自己。

 

郑允浩每一次都能精准地找寻到金在中坐在哪,全场千万人,可能只有他有这个本事。他给金在中的特殊优待是唱抒情歌的时候眼睛总往他的包厢瞟,比心福利的时候他的那颗心总是有固定的方向,安可的时候他直冲而来,在金在中刚好能看到的地方甩着毛巾蹦蹦跳跳,用不完的力气似的,少年满满的活力感在他脚下装了弹簧。他面前的小姑娘们可不知道他为什么冲过来,喊着他的名字陪他一起跳,幸福得快要昏过去。

 

临下台前他站在舞台中间,冲四面方向打完招呼,抬起胳膊对金在中一挥手,深深鞠了一躬。

 

金在中笑着举起手里的矿泉水瓶,以水代酒,祝贺他又在巡演里完美拿下一站。

 

和金在中一起来看这一场的董事对郑允浩的眼色啧啧称赞:“看看,不愧是这一代最红的,多会做人,多会讨老板高兴。”

 

金在中只是笑,心情不错:“知道感恩而已。”

 

组合越来越红,公司的规模也在扩大,和日本唱片公司合作,趁势吸收练习生推选新人的计划全部在稳步推进。金在中是那种事无巨细都要亲自确认的性格,有时候作息又回到没日没夜当偶像的时候,三餐不好好吃,国内国外的来回飞,时间被压榨得越来越紧,没空去看每场演唱会了。刚开始他争取尽量赶得到参加庆功宴,他们公司员工不多,一直都有种亲密信任的家庭感,缺席的时候金在中会感觉自己像不去参加家宴的家长,很不够格。可有时候真的太忙了,赶也赶不上。

 

有一次金在中约谈的合作对象临时改期,商量好的见面取消了,金在中专程买了机票飞回来,即使第二天他还要再飞回日本。那天是郑允浩他们国内巡演的最后一站,无论如何金在中也想陪他们一起庆贺。

 

赶到酒店,庆功宴刚刚开始,人到得齐,主办方也来了大大小小的工作人员都到了,唯独少了郑允浩。演唱会导演跟他说,倒数第二场郑允浩就伤到了腰,本来想改个舞,让他别跳了,站着唱,他非不同意,上场前打了封闭也硬要上,安可一下来就动不了了,疼得满头是汗,经纪人带着直接去医院拍片子了。

 

金在中心不在焉地跟剩下的成员们打了招呼,答应要给他们放几天假,一口酒没沾,压着超速限制飙着豪车就往医院赶。等红灯的时候走了神,想起来不知哪一场演唱会之前,他没时间等演出了,想提前去后台给他们打个气就走,撞到慌张小跑的小助理,抱着两块冰袋,说是彩排的时候队长崴了脚,先下台休息了,急着给他冰敷。金在中跟着她走进休息室,看见郑允浩半坐在化妆台上,一只脚只穿着袜子踩在一张靠椅上,两个工作人员满脸焦急地轻轻帮他揉脚踝,问他这里疼不疼,能不能动。他两手向后撑着,把上半身向后拉成一条紧绷的直线,喉结是那条线上起伏滚动的一点,像他正在把某一种痛的东西咽下去,汗湿的刘海下眉头是紧皱着的,他闭着眼睛。

 

听到有人喊“金社长”,那条紧绷的线一下松懈了,他几乎是立刻睁开了眼睛,让那只脚落了地,脸上每一点难受的神色都被好好地藏起来,就仿佛他刚刚只是靠着化妆台发了一会呆。他甚至还想要若无其事地靠那只脚站起来,晃了一下,只能用一只手撑住台面,笑得一点不勉强:“社长。”

 

金在中当时就被他这个自然得要命的样子糊弄过去了,原本的担心放下了大半:“不是说了叫在中哥吗?”

 

“现在还没喝酒呢。”

 

金在中也跟着他笑,看向他的脚踝:“疼吗?严重吗?不能上不要硬撑,要不要去医院?”

 

他一秒都没有犹豫,不需要思考一样:“不疼,等下就好了。”

 

金在中在想,自己当时怎么真还信了。

 

推开单人病房的门,郑允浩躺在病床上,直直的,好似和床板镶在了一块,一动不敢动,很沉地睡着,这两个月他可能都没睡得这么沉过。

 

金在中走近他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了,他慌忙把助理的来电按断,就看见郑允浩已经醒了,偏过脸望着他,眼神里混杂了一大堆很像是惊喜的东西。

 

郑允浩撑着自己就想坐起来,金在中被他吓得去按他:“你别起来,你就好好躺着,别动了。”

 

郑允浩给他的回应是虚弱的一个笑,他这次连逞强都逞不出来了。

 

金在中心里被这个笑弄得一片酸软,像腌在柠檬水里。他19岁的时候也弄断了自己的膝盖,为了向往的好未来,命都可以不要。郑允浩怎么能学他呢?19岁的孩子怎么能把自己弄得一身伤,躺在这,一个人熬痛呢?

 

“做什么呢?真仗着年轻是吧?我还以为你知道轻重呢,你到了我这个年龄就明白了,健康是最重要的。为了跳一次,留一辈子的病根值得吗?”金在中语气软软地训他。

 

郑允浩还是笑:“就最后一场了,我想表现的好一点……”

 

金在中简直被他气死:“那么努力干嘛啊!你自己重要还是一场演唱会重要啊!粉丝又不会不理解,允浩,偶尔停下来是可以的,偷偷懒也是可以的,知不知道?”

 

“……在中哥你最近都没空来看演唱会了,聚餐庆功宴我等到最后,你也没有来,公司里很忙吧?我觉得你太辛苦了。我想如果我再努力一点,表现的再好一点,是不是能帮忙分担一点,让你也没那么累。”

 

郑允浩躺在病床上,仰头看着站在床边的金在中,眼睛一眨也不眨,几乎是湿漉漉的,声音很轻,说完了这句话。

 

他是当真的,他真的相信能用自己的辛苦去代换金在中的辛苦,他觉得自己再熬一下金在中就能休息一下,所以他从来不敢偷懒。

 

金在中在反应过来他这句话的意思时,几乎腿软得站不住,他被少年赤诚无邪的守护击中了。他守护的是他的老板,他的伯乐,他年长八岁的哥哥,第一次教他喝酒的人,每场演唱会,每次聚会,都还有一个人在等着金在中会不会来。董事说他多会讨老板开心,让老板偏心他,对他更好,其实错了,一直以来他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对金在中好,尽管他从来不讲。

 

金在中拖过一把椅子让自己坐下来,拿起枕头旁摆着的郑允浩的手机,输入自己的号码,拨通。

 

“以后不要等我了,直接打电话问我,我能赶到的话就告诉你。如果我赶不上,等他们结束了,我们俩去聚餐,我请你。我没那么忙的,吃饭的时间总是有的。”

 

郑允浩慢慢地接过手机,也不敢动,把手机放在自己胸口,像小龙抱着它的宝箱,仰着头笑。

 

金在中怕他痛:“你不许笑也别说话了,闭上眼睛睡一觉,我陪着你。”

 

他让金在中回去,他不要紧,一点也不要紧。

 

“我19岁的时候,做完膝盖手术,从手术室推出来,一个人躺在床上痛得整个晚上睡不着,等着天亮。我当时就想,这种感觉太讨厌了,我一定要红,要有很多人爱我,痛的时候有一个人能陪着我,哪怕他什么都不说,就坐在那里陪着我都好。所以我是不会回去的,你好好睡。”

 

黎明的光把天色擦得蓝茵茵的亮,郑允浩睁开眼睛,看见金在中趴在他的病床边安静地睡着了。

 

 

之后的那一年里,每次组合演出完,金在中和郑允浩单独吃饭的次数远多于大家一起参与的聚餐。郑允浩也意识到了,他越来越努力,金在中的工作是不会变少的,随之而来的是他们俩都更忙,像上了高速的车,只能不断地踩油门,不是说停就能停下来的。他和金在中载着的是越来越大规模的公司,越来越多工作人员赖以糊口的工资,越来越多粉丝的注视和期待。

 

有时候他去了日本演出,而金在中在韩国,等金在中去日本开会,他又已经回了国。但一旦有能对得上的行程,他总会等着和金在中吃一餐饭,从高级餐厅的包厢到公司后门烤肉的大排档他们全都吃过,什么都不挑。金在中说酒醉以后的人会比较好玩,他同意这句话。喝了酒以后的称呼也变得乱七八糟的,金在中喊他小子,允浩,小孩子,猪。他喊在中哥,和在中,敬语也不知道飞哪去了,接着两个人东倒西歪地笑成一团。结账的时候他要掏钱,金在中看不起他,说你的钱还是我发给你的,他也很有底气,说你的钱还是我挣给你的。

 

然后就到了金在中生日那天。

 

那天本来公司准备包个酒吧,给老板举办个内部的生日派对。结果临时有事,不是好事,郑允浩他们组合有个人气大约是TOP3的小男孩,今年也才18岁,偷交了个网红女朋友,女朋友怀孕了,威胁他,找他要钱要车,不给就把孩子生下来,还要起诉他打过自己两回。他自己都还是个小孩子,遇到这种事慌得没办法,经纪人都不敢说,把女朋友拉黑了。这下不得了,女朋友直接把消息卖到最大的狗仔新闻公司,暴力行为的照片录音都在。那公司老板和金在中私交还行,准备上网发稿之前还跟他通了个气。生日那天从早忙到晚,派公关部长去和那姑娘谈她到底要拿多少钱才肯签保密合同,这边去请媒体吃饭,该给的钱给,该卖得人情卖,该喝的酒也都喝,毕竟让媒体放弃这么大这么精彩的八卦不爆,对他们来说就像割了肉一样痛心。

 

中间郑允浩短信问他饭局还没结束吗,他回了还没,郑允浩说我等你,他也忘了问在哪等,就开始了又一轮的拜托和多谢。

 

因为是私人聚会,金在中只带了一位助理,这位在酒局上替他挡酒挡了不少,也不能开车了。散场的时候他帮老板叫了个代驾,来的却是一个二十来岁,身材姣好的漂亮姑娘。助理揉着眼睛又对了一遍号码,以为自己喝多了错打给之前哪个在夜店认识的美女。姑娘倒是性格很好,说自己是个小模特,赚得不多,为了糊口兼职的。

 

所以郑允浩在金在中家楼下等到的就是这幅画面——一个妙龄美女开着他的车,金在中眼角和脸颊都嫣红地迷迷糊糊靠在副驾驶座上打瞌睡。

 

金在中是被一个急刹车和一声惊呼冲撞醒的。他一睁眼,看见一个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拦在他们挡风玻璃前,应该是突然冲出来的,不是刹车及时就撞上他了。醉意在金在中眼里把那个人影晃成了三个人,又重叠起来,他在外套里穿着卫衣,戴着兜帽,所以一开始金在中根本看不清那是谁。

 

他在车前灯的光线里抬起脸来,直直地望着车里。

 

“是郑允浩!”代驾的姑娘先认出来了。

 

金在中在心里感怀了三秒,现在的年轻人啊,已经不认得金在中了,只认识郑允浩,不过也挺好。

 

金在中下了车,嘱咐姑娘随便把车靠边停好,而那姑娘握着方向盘只顾着喃喃自语:“我的天哪我刚刚差点撞上郑允浩!”

 

郑允浩替他开的车门,金在中一下车就跌进郑允浩怀里,才意识到自己究竟醉成什么样。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醉了,脑袋不清楚,辨认出的郑允浩有点奇怪。他有一个坏透了的脸色,今早开会说组合成员犯的错时他的脸色都没那么坏,金在中好像从没在他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脸色。

 

“她是谁?”郑允浩望着那个姑娘把车开走的方向问。

 

“我……不认识。”金在中现在的脑子是钝的,他还在想,郑允浩为什么要问她的名字呢?

 

“她为什么开你的车?”

 

“哦,她是代驾。”金在中终于反应过来了。

 

听到这句话的郑允浩,脸色好像又没这么坏了。

 

金在中的脑子里模模糊糊浮出一个念头,郑允浩是不是欺负他喝醉了,小孩很拽啊,一句敬语都不用了。

 

金在中根本没办法独立站立五秒钟,郑允浩半是搂着他半是哄着他坐电梯上楼。金在中喝醉了之后,非常爱撒娇,撒娇程度根据酒醉程度决定。像今天这种醉态,他就是看到电梯下来得慢了也委屈,也不开心,也要撒娇的,皱着一张脸,眼睛大大地睁着,酒精在眼眶上烧得粉红。

 

郑允浩干脆直接把他背起来,去爬楼梯,他圈着郑允浩的脖子,总算没有委屈了。

 

“允浩啊……”他紧贴在郑允浩的耳边小小声地讲,说梦话一样。

 

“嗯?”

 

“你已经,已经长得比我高了。”他的口齿糯糯的,含了一块糖似的。

 

“……嗯。”

 

 

进了家门也不消停,金在中一会要去拿酒,一会要喝水,一会要给郑允浩煮拉面。郑允浩拉着他往卧室走,他非要去厨房,一不留神膝盖重重地撞在茶几上,痛得他全身都酸了。

 

这可太委屈了,金在中混乱粘稠的所有思绪里他觉得自己从来没受过这么天大的委屈,他哼唧了两声,就差没哭了。一直到郑允浩一把把他抱到床上,坐在床脚,帮他揉着膝盖,哄他说不痛了,他的委屈才消下去一点。郑允浩的手掌很大,温暖干燥,他按在金在中的膝盖上时,那个陈旧的伤疤都隐形了。

 

金在中坐在床沿,看着郑允浩耐心十足地,没完没了地替他揉膝盖,心里涌起一阵无限大的感动。喝醉的人都这样,你没法跟他讲道理,平时一点点小情绪都被酒精激化成山呼海啸,磅礴而来,而金在中本质就是一个很容易被情绪掌控的人,他在这时候简直无法压制自己对这个20岁男孩子的喜爱:“允浩啊……你太好了,太乖了。”

 

郑允浩一只手还握着他的小腿,抬起眼看着他。

 

金在中努力在脑海里给词语编排顺序,表达他心里的海啸:“就是……你真的太好了。粉丝也说,前辈也说,和你合作过的老师都说,你太省心了。”他伸手摸摸郑允浩的脸,感受到一点点胡茬刺在手心里的痒,“瘦了吧?最近很拼命啊,不要太辛苦了,给公司赚的钱够多了。”

 

如果他是清醒的,他就会注意到被他抚摸着的郑允浩的表情看起来非常复杂,很享受又很被折磨似的,像一只压抑着本能的小老虎。

 

他接着表扬郑允浩:“像今天那件事,他们就都说,绝对不会发生在郑允浩身上的,是不是?”他低下头,像跟他交换秘密一样,“你没有偷偷谈恋爱吧?”

 

郑允浩被他突然地凑近吓了一跳,僵硬地摇摇头。

 

金在中盯着他,仿佛在观察他有没有撒谎,末了十分心软地笑了一下:“其实你可以谈恋爱,真的,我只跟你这么说,不要和别的人说啊。你太懂事了,好好地藏着,别公开。我不想你谈恋爱,但是你那么好,值得有人爱你。我不舍得……可也没办法是不是?你可以悄悄告诉我的,你有喜欢的人吗?”

 

郑允浩把头靠在他的膝盖上,垂下眼睛,睫毛像郁郁葱葱的枝叶藏住月亮,把他的心事全部藏起来,金在中猜他是害羞了,他突然后悔了,他不该给郑允浩自由地去恋爱的权利,他想收回这句话。

 

就在这时郑允浩抬起脸,看向他,喉结滚动了两下,才开口:“我可以有喜欢的人吗?”

 

金在中徒劳地张开嘴巴,他收不回这句话了。

 

郑允浩又问了一句:“我可以去爱他吗?”

 

金在中发现自己一个字都不会说了,他后悔的那句话像一个苦瓜,他所有的味蕾都在发苦。

 

郑允浩也坐到了床上,现在他和金在中是平视的。

 

“在中……我在别的地方更拼命,要不要试试看?”

 

金在中只有三秒钟的时间去思考他这句话的意思,因为三秒之后,郑允浩就像一只终于被放出栏的小野兽那样扑过来,他根本坐不住地往后倒在床上。郑允浩在吻他,渴极饿极食髓知味地吻他,好像金在中这么多年有一块肉就是不肯喂养他,不肯给他,故意馋着他似的,郑允浩吻他的力气是要连本加利的把它讨回来。金在中大脑极度缺氧,一直在郑允浩的吻游到脖子上那块胎记时才想明白那句话的意思。

 

但是现在他唇齿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是郑允浩分享给他的甜味,一点都不苦了。他整个人都放软了,胳膊搂紧郑允浩的背,他的大脑不想负责任了,他想,反正不过是试试看。

 

金在中以为的这个试,是一个人欣赏着在墙上挂了很久镶裱得好好的油画,没忍住伸手摸摸看的试,是一个从没尝过一种罕见好看水果的人,实在好奇地咬一口的试,是20岁的男孩子,被他自己都不认识也掌控不了的荷尔蒙迷惑折磨,没头没脑宣泄出来的那种试。总之是一种一戳就破的隐秘欲望,真的试了一次,也不觉得有什么稀奇。郑允浩陪他醉了一晚上,很快就会醒过来,那么年轻,宿醉都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头都不会痛。

 

隔天清晨郑允浩就要赶早班飞机去日本,金在中一觉醒来,没看到他只看到短信,就是这么给这个试下了定义的。他今年28岁,20岁的郑允浩对他来说和没毕业的高中生没什么两样,他不能延伸再想下去,那种快乐几乎是罪恶的,如果只把它当成一次意外,他原谅自己时会容易一点。

 

三天后他也飞去日本,准备发展分公司。晚上十一点,酒店套房的门铃被急促按响,刚洗完澡换好浴袍的金在中诧异地打开房门,郑允浩就站在门口,他的刘海湿透了,全是汗,刚刚才剧烈的跳过唱过,身上穿的还是巡演安可最后那件带LOGO的T恤,好像他刚刚下台,什么都没做,就往这里跑,一路跑过来,来见金在中。金在中还没来得及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就被郑允浩的唇堵回去了。

 

挤进门来的郑允浩一只手重重地把房门按上,另一只手扶住他的后脑用全身的力量把他往墙上推,又是那种快要渴死的吻,把金在中的舌头都能吞掉的吻,让金在中彻底变成哑巴,清醒的脑子也派不上用场。他不是想推金在中,而是无法容忍自己和金在中之间有任何距离似的,拼命向他贴近。金在中被他贴得后背撞在墙上,撞上房间灯光的开关,两个人骤然陷入黑暗。金在中像个溺水挣扎的人努力在快缺氧之前做点什么,他的舌头推不开郑允浩的舌头,只能改用手推他的肩膀,推了一下两个人的身体距离稍微远了几厘米,但唇齿还是零距离的亲密接触着,黏在一起。郑允浩一把按住他的手腕贴在墙上,不让他动,金在中的肩胛又撞上开关,极轻微的啪嗒一声,房间一片赤裸裸掩盖不住情欲的明亮。他又起来,郑允浩又把他按下去,两个人的身影在这亮亮暗暗的灯光里像不停被定格的黑白剪影,最终消解,黏腻,融到了一起。

 

金在中这才意识到,他理解的试和郑允浩所理解的,根本就不一样。

 

这一试就试了三年。

 

15日郑允浩到底在哪?他和金在中在国外度假。

 

原本订的14日去日本录音,前两天郑允浩腰伤又犯了,金在中说别去了,我给你们每个人都放假,休息十天再说。郑允浩在电话里跟他保证自己能跑能跳一点事没有,金在中说你好得很是吧?那我放假,你陪我。

 

其实他给郑允浩的这种临时特权一点不多,几乎没有几次,更别提工作上的什么优待,好资源。他们相差八岁,老板和大明星的恋爱,再怎么解释,总归是有点暧昧的,所以他们从来不解释,也懒得藏着,公司里大多数人都对他们俩的关系心知肚明,一句不透露,切身利益都绑在郑允浩为公司赚来的效益上,谁会为了两句八卦砸了自己的饭碗。顶多茶水间聊天,小声嘀咕一句,社长怎么也不多给点好处,毕竟是小男友呢,不然人家图什么。社长也不像这么吝啬的人啊,给我们的奖金都大手笔不含糊。

 

金在中也不知道郑允浩是图什么,所以他什么都不敢给。

 

他从来没有问过郑允浩,为什么和自己在一起。郑允浩正在一个恰恰好的黄金年龄,在他这个年龄所能站到的最高的巅峰上,千万人仰视爱慕,不仅是在这个娱乐圈里,郑允浩能选择恋人的范围实在是太优越太广了。是,他好看,他有钱,他是郑允浩的老板,但这对郑允浩而言就够了吗?这是吸引他的某一点吗?金在中总觉得,如果自己因为他们俩的关系,给予了郑允浩特别的优待,就像是一笔隐形的奖赏,就像是一笔交易。等下一次郑允浩来到他身边时,他就会患得患失地想,他是为什么而来?他是怕失去那份优待才来的吗?那不是奖赏,那是他的威胁,威胁郑允浩不准离开他。

 

而郑允浩太年轻了,他不希望郑允浩23岁的人生被任何事所束缚。

 

金在中15日凌晨回国,郑允浩戴着口罩帽子去机场接他,然后两个人一起买了机票飞往某个异国度假小岛。

 

金在中本来跟他约好在一间24小时快餐店见面,在机场出口看见裹得严严实实的郑允浩吓了一跳,赶忙四下打量有没有人注意到他。

 

郑允浩把修长的手掌摊开在他面前:“请给我签名吧,在中哥,我是你的饭,来接机的。”被口罩捂住的声音里全是笑。

 

金在中应允,认真掏笔在他手心里画了一颗心。

 

至于为什么郑允浩在得到警方通知后,晚到了几天去体检,那全是金在中的错。

 

两个人没日没夜地在酒店厮混了几天,金在中全身酸软,说要补钙,晒晒太阳。在海滩边他们俩戴着墨镜抱在一起躺在一张躺椅上,像黏在一起的两块人形软糖,撕都撕不开。

 

郑允浩问金在中度假最大的心愿是什么,金在中说是把手机丢掉,谁都找不到,他们俩就这么藏起来,藏着这个谁都不知道的岛上,什么紧急会议股票升降都找不到他俩。郑允浩把两个人的手机都递给他,金在中想都不想地手一扬,海面就溅起两朵水花。

 

金在中发现自己和郑允浩在一起时,好像总干这些,想都不想的事,他会说幼稚透顶的话,肆无忌惮地撒娇,做那些平常根本不会做的事。他怀疑和一个年轻人恋爱,自己也会被时空搅混,从他身上偷了些活力似的,回到18岁。然后他们俩就乘船去附近一个人迹更罕至的小岛玩了两天,根本不知道整个公司找他们俩都快找疯了,手机打不通,找助理要当时预留的酒店电话,酒店也找不到他们。

 

在回来的船上,船夫用结结巴巴的英语跟他们说,从这里往北边也有个小岛,很多人顺路就去那里结婚了,不限国籍,性别,信仰,宣誓就可以得到承认。但确实是一纸婚书,在这个偌大的地球上,有这么一片小小的岛屿,永远承认并守护着爱情。郑允浩戴着墨镜,头发被海风吹得一片乱七八糟的桀骜,笑着和船夫聊天,听到这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就像再自然不过什么都不想的那样,又像这句话被他想过千百次所以说出来流畅地都不需要考虑的那样,他问金在中:“你想结婚吗?”

 

金在中被他问得愣住了,说这句话时的郑允浩几乎让他着迷,他说得那么随意又郑重,不是小朋友过家家那样的结婚,他一定明白结婚的意义,那个一生一世约定的重量,然而正是因为他年轻,他非常的有勇气,一点也不像那些年长的人需要反复衡量未来计划出轨概率和婚前协议后才敢说出的那两个字。他的这句话非常的直白和简单,他在告诉金在中,我足够的爱你,我准备好了,如果你想结婚,那我们就结婚。

 

金在中愣了很久,一直到船靠岸了,酒店经理站在码头等他们,一脸的焦急。

 

 

在金在中的办公室里,两个人的对话模糊得轻得像在还没醒来梦里的呓语。

 

“告诉他们?”

 

“对,告诉他们。”金在中甚至在微笑,好像他非常满意自己想出来的这个办法,“告诉他们你是被我威胁的,我喜欢你,我想得到你,我逼你陪我一起去度假,不然就要雪藏你。然后你起诉我,和我打解约官司,重新找一家公司。粉丝会心疼你,没有人会怪你,你要离开组合了,但是不要紧,你会发展得很好的。”

 

郑允浩彻底醒了,他震惊地松开了金在中。

 

那天郑允浩当然不在那个女明星的家里,他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他有航班记录,金在中能为他作证,酒店从经理到服务员都能为他作证,证明他们俩一直呆在房间里几乎没出过门。警方会打消对他的所有嫌疑,但他还需要对外界解释,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欠任何一个人,却需要对每个人解释清楚那天他在哪里。

 

然后呢?单独陪老板出国度假,住了一间房,他们会怎么猜测呢?

 

永远不要低估网络上每个人的想象力里的恶意,它们会不可抑制地往最肮脏不堪的深渊滑去,然后引来雪崩般的“知情人士爆料”,这件事怎么解释都是无可挽回的丑闻。

 

金在中太清楚这一套了,清楚得让他害怕。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郑允浩,像在教他一项很重要的准则:“知道吧?小孩子和大人一起做错事情,大人是要负责收拾的。大人是可以被骂的,没关系的,人长大了就是要承担这些。”

 

“不可能。”郑允浩想都不想地否定他的完美计划。

 

金在中知道,郑允浩的忠诚是小动物式的,是不掺自私的天真的。你要赶走一只一直依恋你的小动物,劝导是没有用的,你要狠狠踢他一脚,让他疼,让他记住疼,他才会舍得走。

 

金在中转身去桌子上找支票簿:“以我们俩的关系,分手好像应该是要给一笔钱的。我很有钱,所以你可以告诉我,你要多少?”

 

郑允浩久久没有任何回应,他的沉默几乎是有声音的,有什么东西脆弱轻盈地碎了一地的声音,差点划破金在中每一寸的皮肤。

 

金在中不敢回头,他的眼眶发热,撑在桌上握着笔的手在抖,他怕自己回头了就问不出了:“……你要多少?”

 

又过去了很久,久到金在中怀疑郑允浩已经离开了,他无法再踩在那一地破碎的东西上了的时候,郑允浩的声音沉得不像是他能发出来的:“……三十万韩元。”

 

金在中瞪大了眼睛。

 

郑允浩把那句话说完:“八年前……你已经给过我了。”

 

郑允浩15岁的时候离家,跑到首尔来追梦,梦太远了。他为了跑向它,要参加很多比赛,要天蒙蒙亮的时候弯着腰在整条马路的积雪上撒盐,要睡在隆隆作响的地铁轨旁,要把一包泡面掰成三块分两天吃。

 

他最新找到的一个落脚点是一个废弃旧公园的凉亭。那天晚上下了初雪,特别冷,冷得他缩在自己薄薄的外套里睡不着,他睁着眼睛对碎成雪白的一片一片不停掉落下的星空祈祷,祈祷他明天能找到地方住,就算是有好心人肯收留他,哪怕是几平米的房子分给他一小块地方睡就够了。祈祷如果他应该放弃自己愚蠢的梦想,请上帝给他一点指示,让他领悟。

 

就在这时他听见某种咯吱咯吱的声音,是已经积起来的薄薄一层雪被踏响的声音。在早都没人的公园里,响起这个声音不算是一件很好玩的事。郑允浩在那个声音靠近凉亭时坐了起来,想看看是哪个流浪汉或者抢劫犯。

 

他反倒是把对方给吓了一跳,那个裹着一件白羽绒服,连衣帽上茸茸的毛几乎盖住他半张脸,下半张脸还戴着黑口罩的人瓮声瓮气地把声音窝藏起来:“吓死我了,我以为这里没有人的……你在这干嘛?”

 

“睡觉。”郑允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老老实实回答他的问题。

 

他擦擦凉亭长椅上的积雪,也坐下来:“为什么在这睡?不回家吗?”

 

郑允浩没说话,他仔细看了郑允浩一眼:“你才多大?离家出走吗小子?”

 

“15岁。我家……在光州。”

 

“那来首尔干嘛?”

 

“当练习生。”

 

那个人不说话了,他摘下帽子,郑允浩发现他有一双漂亮得不近人情的眼睛,大而狭长,瞳孔黑水银似地滚动着,眼角那颗泪痣让这双眼睛带着许多心事一样,他又看了郑允浩一眼,郑允浩简直像得到了一种什么恩惠一样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那你呢?你在这干嘛?”郑允浩盯着他的眼睛着了魔,都没注意自己为什么要问。

 

“本来要去喝酒的,私生饭把我的车给撞了,不想让她们跟了,我躲她们呢。”他摘下口罩,郑允浩在铺天盖地的寒冷里闻到了他呼吸中的酒气,不知道他有多醉。现在他的眼睛不再抢占郑允浩所有的注意力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的整张脸,从眉梢到嘴角,郑允浩突然想起自己绝对见过这张脸,中学的时候班上一半女生的文具盒里都贴过这张脸。

 

他看见郑允浩呆呆盯着自己看的模样,笑了:“眼熟我吗?”

 

郑允浩点点头。

 

“想当明星?”

 

郑允浩又点点头。

 

“我啊,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练习生,可想当明星了。等到真的红了,发现也就那么回事。有时候我会觉得,你别看每天都有人跟着我,去哪都有人跟,其实根本没有人爱我。我是说真的爱我,把我看成比自己还要重要的人。我很想要被爱,才去当明星,但这些爱好像都不是真的。”他说这些话的语气不像是在和郑允浩说,像是在自言自语,郑允浩就是从这里面听出他有一点醉了。

 

他笑着地看向郑允浩:“偷偷告诉你,我可能很快就不会做明星了,不要告诉别人。”

 

郑允浩突然就承担了一份这么亲的信任,兜了一个这么大的秘密,几乎快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脱下自己的羽绒服,递给郑允浩:“帮我个忙,和我换一件外套,待会我溜出去她们就发现不了了。”

 

郑允浩既然得了他的信任,当然要做点够义气的事,没多想就把自己的旧外套交出去了。

 

他又掏出钱包,抽出里面所有面额的钞票塞进羽绒服的口袋。

 

“我很少带现金,这还是上次录综艺剩下来的。钱不多,三十万。你拿去吃一点热的东西,找一个便宜的地方住,天太冷了,不要睡在公园里。”

 

郑允浩脸有点烧,他不想要一个这么好看的人怜悯地给他钱,他15岁倔强的自尊岌岌可危,他把钱掏出来要还给他。

 

“呀,我的钱脏吗?我也是堂堂正正挣的钱啊,干嘛怕拿着。”他的声音黏糊糊的,撒娇一样,“给你不是可怜你,是让你帮忙。我不要做明星了,但是你会红的,坚持下来,接替我。我离开以后,继续让她们喜欢,把梦想放在你身上,好不好?帮帮我啦。”

 

郑允浩被这声音黏住了,握着钱的手不能动了,他觉得自己没法说不好,说了就是亵渎天使,要倒霉的。

 

“……好。”

 

“我是金在中,要记得我啊,不要只是眼熟了。”

 

“郑允浩。”

 

“允浩。”他念这个名字时一点不生涩,像很早就熟悉这个名字了,“那我们约好了,好吗?”

 

离开的时候他转身和郑允浩告别,公园里松树的枝头落下一团雪,砸在他的刘海上,他眯起眼睛笑着晃了晃脑袋,在郑允浩的记忆里,23岁的金在中,好看得像是从天上所有针尖那么大的星星中落下来的。

 

 

“……当时我就在想,怎么会有人可以这么好看,他一定是天使吧。我第二天就去你当时的经纪公司旁边租了一间很小的房子,投了简历。可我成了练习生的时候,你正好解约。一直到听说你的公司在找出道的人选,我才过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以为你认出我了,可你只是认错人,当时我有点伤心。”郑允浩一边讲一边拿手轻轻盖住金在中的眼睛,把他蒸腾到睫毛上的水汽抹干净,“但是我又想,无论如何,我来了,我认识你了。我有很多机会,可以说这句话了。”

 

他松开手,明亮的光线重新汇聚在金在中的眼前,让他非常清楚地看见郑允浩说这句话时的表情。

 

“现在有一个人爱你了。”

 

“不要做大人,做我的小孩子吧,不要挨骂,不要一个人喝酒,不要舍不得的时候还强撑着让别人走。你比我大一些,但是永远可以做我的小孩子,我会保护你的。”

 

金在中抱紧郑允浩的时候,没有宗教信仰的他,感激了天上所有可能真的存在着的神明。他想,这一刻的感受,他在这一生之中,不准备和任何人分享。

 

 

当天晚些时候,经纪人欣喜若狂地打电话告诉郑允浩,那个女明星的邻居,终于找回了当天曾经被删掉的门外监控录像,一晚上谁进谁出一清二楚,根本就没有郑允浩的事,警方明天就会公布录像。到时候立刻开个发布会,彻底澄清,斥责谣言给他带来的伤害,把那些人的嘴都堵住。

 

发布会的后台,经纪人和公关部长都卸下心中大石,絮絮叨叨地跟正在打领带的郑允浩对稿子,反复问他,都记住了吗?上一句怎么说的?记者要是这么问知道怎么回答吧?

 

郑允浩理好三件套的正装,遥遥与金在中对望一眼,冲他一点头,拉开门踩着骤响的快门声出场。

 

公关部长深深地吐了口气,站到金在中身边:“虚惊一场,也是他运气好。就说他啊,不会犯错误的,出不了什么纰漏,老天爷都舍不得冤枉他。这次的事肯定能平平静静地收场的。”

 

金在中没说什么,和他一起走向会场,站在所有记者的最后一排,看向被闪光灯照得英俊无比的郑允浩扶正台上的话筒。

 

“我是郑允浩,大家好。感谢各位记者在百忙之中出席这次的发布会。这次我主要是想要澄清一下,之前被卷入吸毒案件的真相。今天警方公布了录像,证明了我当时不在现场,这点相信大家都已经清楚了。但是我想,依然有很多人想要知道,15日那天,我究竟在哪里。”

 

公关部长的脸渐渐僵了,他像活见鬼一样看着台上,哑着声音问:“……他要干什么?”

 

郑允浩顿了一顿,没理会场下的窃窃私语声,开了口:“我当时和金在中先生在一起,在国外度假,他是我们公司的社长,也是我的恋人。”

 

惊呼和快门声像要把他淹没了,但是他依然微微昂着头,看向所有人。

 

“我知道,我们的性别,身份,甚至是年龄,对各位来说,都是非常精彩的新闻。他比我大八岁,这只代表一件事,就是我到得太迟了,他等了八年,爱他的这个人才来到世界上,错过了他感到孤独的时刻。如果我可以选择,我会紧随着他来,不会迟到,三天,不,最多两天,我只允许自己晚来两天,陪着他。这个世界不那么好,但是他来了之后,非常令我向往。”

 

金在中在一片震惊过度的沉默中笑了,他举起手,示意自己有问题要发问。

 

郑允浩也笑着看向他,整个会场里只有他们俩秘密地在同谋微笑。

 

“我的问题是,郑允浩先生,你想结婚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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